101 风归云（1 / 1）
元宵刚刚过去，卜摇坐在屋中看着九州带回的消息。听到响动，扭身望去，是阿囡。
她换下了孝服，改着了素裳，臂弯上搭了件披风，拎着个包袱站在门边：“阿摇，我们出发吧。”
卜摇有些意外她来寻自己，一时忘了深究她的话语，温柔地看着她：“去哪里？”
这样有着别样温柔的眼神，让阿囡不禁有些微赧。
自那日得到了他的答案，巨大的欢喜过后，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阿囡也没有十分的在意，卜摇给她的答案，更象是一种让她心安的保证。之后的日子，她全副心思都在红筝身上，红筝身故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丧事。虽说早有准备，虽说她答应了红筝好好过日子，但伤痛仍是免不了。
伤痛，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她与卜摇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已不需要再通过言语去表达对对方的安慰。只需要一个身影，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已足够。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阿摇的眼里，看出了不同以往的疼惜，那温柔仿佛也不仅仅再是幼时感觉到的宠溺呵护。
她想念红筝，于是也很自然地想起红筝说的，男子对女子的亲昵。
尽管那微小的改变是那样含蓄，仍会常常令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卜摇见她如此，多少有所察觉，也不出声，照旧正了身子看着九州送来的消息。但那些字在纸上仿佛花作了一团，纵然集中精神也有些瞧不清。
他的表现看起来要自然得多，阿囡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如此经不得事呢？
她抬手揉揉自己的面颊，逼着自己沉静下来，轻轻走去卜摇身后。卜摇只觉眼前有只细白的手一晃，手中的纸卷便被夺了去。
“我见近日九州常常出去，必是有外头的消息传来。既然放不下心来，此间事务也已了，我们便尽早动身——”她话音一顿，便被纸上的内容引了注意，渐渐拢眉道：“这些都是近日江湖中的流言？”
卜摇不答，又从屉中取出一小叠来，阿囡接去急急读完，不由惊讶：“想不到我与明月十二楼之人遭遇，最后竟演变至此。明月十二楼也是有心，便是直指神雾山了？”
仔细一看每张小纸上的标记，日子是从自己回到竹海云浮后几日直到如今，间隔颇短。上头记录了江湖中纷起的种种流言，也有神雾山来的消息，大意便是想卜摇早些前往，有要事相商。
想来阿摇是时时挂在心头。若非因为那日自己相逼，若非因为红筝，只怕早已动身离开了。
她虽早已想得通透，但见了神雾山来信催促，仍有些不快：“本是多事之秋，为何还要赶着大办喜事，岂不是自找麻烦？到时客众临门，若又是象去年那般被人混了进去……”
想起轻云的事，她终是难以释然，停了不再说。
卜摇哪会不知，不想她不愉快，想了想，主动解释道：“大约是因为梧姐也等不及了。她已过三十二岁了。”
阿囡先是一愣，旋即想起，时至今日，神雾山凤氏的每一任山主，还没有一个能活得过四十的。依凤氏的惯例，每一任山主的人选，必是要在其定了亲事后才能定下，以报凤氏嫡系血脉得以延续。
只得凤栖梧与她的母亲凤双歌例外。
凤双歌是因为凤吟夫妇在明月十二楼一役中丧命，是当时凤氏仅存的一点嫡系血脉，不得不在族中长辈的扶持中，年幼继位。直到十六岁才有了夫婿吴梦回。
凤双歌只活到了三十四岁，与夫婿吴梦回育得二女，大女凤栖梧与二女凤玉笙年纪相差足足有十二岁。凤双歌一生多桀，死时也仓促，据说是涅槃神功反噬，走火入魔而亡。那时凤玉笙只得五岁不到，十七岁的凤栖梧未婚便接任山主之位也是情势所逼。
凤栖梧之后一直未婚，不孕之事虽不为人所知，也是有些谣言。如今凤玉笙已成年，很容易让人想到下一任山主必是由她接任。
再加上定在三月初三的婚事……
“如此说来，这婚事一办，凤玉笙便要准备接任下一任的神雾山山主了么？”
卜摇微微摇首。他已为眼前这少女动了心，便想与她分享一切，再不想对她隐瞒：“大约，玉笙是当不了山主了。”
阿囡大异道：“这是为何？”
“涅槃神功，玉笙只练到第三重便过不去了。不得已，梧姐才将桃紫要了去。”
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微微一笑，又说：“桃紫基础虽不足，却如你一般，极有天资，比玉笙强许多。”
言下之意，便是夸奖阿囡天资聪颖。此时他的夸奖，与往日的意义又大有不同。阿囡听了，欢喜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不禁甜笑起来，喜滋滋地望着卜摇，双目也灼灼生花。
见她如此可爱的沾沾自喜，卜摇会心一笑。
谁知阿囡正欢喜着，一个念头不知从何处陡然冒了出来，将她自己也唬了一跳。
急急地问：“照你这么说，此事你早已知晓了？那凤玉笙当不起山主之职，凤山主便是属意凤桃紫咯？那、那桃紫她不是还没有夫婿？你、你——”
她想起去年凤栖梧曾暗示要将桃紫许配卜摇，当时便心有疑惑。这二小姐尚未成亲，怎么就急着要给三小姐安排呢？以阿摇的年纪身份，倒是更适合凤玉笙多些。
她忍不住恨恨地瞪了卜摇一眼：“莫怪那时凤山主的暗示，你听了一点都不意外，原来是早已料到。”
她急得团团转，只觉得无计可施。一跺脚，就孩子气地蹲在地上，扯着卜摇的衣角，仰着头可怜巴巴地道：“若凤山主还惦记着要将桃紫许给你，那可怎么办才好？”
卜摇哭笑不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见如此，更是懊恼万分：“早知如此，你还不如早早就应了。明明说好了要喜欢我的，如今不是要我更伤心难过？”
卜摇闻言，觉得十分好笑，心中又不禁大叹：她哪里又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了？又不是做买卖，喜欢不喜欢还可以懊悔，讨价还价。就算是自己，又怎会料到有一日会喜欢上一个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孩子？
也没有办法与她仔细计较，衣角被她这样执拗地扯着，只怕要扯出洞来。
连忙出言解释：“我原本早已抱定不娶的念头——”
阿囡一听，哎呀一声不得了：“不娶？果然是要入赘的？”那神雾山山主的夫婿，可不是都要入赘的么？
卜摇知道她真是急了，没有半点机灵劲，看着她直笑。
阿囡愣了半晌，渐渐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问题极严重，缓缓起身，怔怔地望着卜摇，呐呐地问：“阿摇为何不想成亲？”
她担忧的眼神让卜摇的眸中也染了惆怅，淡淡地说道：“云浮宫的宫主之职，本该是选贤选能，这规矩，是从母亲那一代开始坏了的。我并不想将云浮宫改做了卜姓的事业，只想将一切还原了本色，莫再教大家辛苦。”
卜楠是他的大哥，虽非亲生，他也将卜明夕敬做母亲。阿囡这才明白，他不肯接任宫主大位，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卜明夕宫主的出现，打破了云浮宫的淡泊宁静。她的杰出风光，又为她的儿子带来了不幸。而楠宫主，又为阿摇留下了沉重的责任。
阿摇必是不想这些再延续下去吧。
她不由地心酸，执了卜摇的手，说得极坚决：“再辛苦，我也要与你一道分担。”
卜摇目光落在她细细的手指上，良久才含笑默默颔首。
阿囡面一红，又想起凤桃紫对阿摇甚为推崇，每每说起，眼中的仰慕不曾掩饰。
便嚅嚅地道：“纵然你是无意，但我瞧着，桃紫却是十分喜欢你的。”
卜摇笑道：“她年纪尚幼，当不得真。”
阿囡心道，我不是比凤桃紫还小些？
可她学聪明了，这话若说出口，吃亏的只是自己。
想了想又道：“我见你对她也很好呢，还亲自督促她习武，对我也不曾如此。”
见卜摇笑睨自己，立即话音一转：“当然，你对哪个都是好的。”
微微撅了嘴，眼珠转了又转。想起喜欢阿摇的不乏其人，就数自己名不经传，道路难免要崎岖。
卜摇哪里想得到她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照实情说了：
“神雾山倚仗涅槃神功雄踞江湖千百年，可见那神功是如何了得，连我也难以窥得一斑。可如此了得的武功，却只有嫡系才能学得入门功夫，只有山主的候选人才能正式研习，有所成方能任山主之职。所谓涅槃，是浴火重生之意。涅槃神功共有九重，每一重都是一个难关，苦不堪言。每一任山主至少都要过得第六重，最后也活不过四十。哪个做父母兄姐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弟妹受这种苦楚？
玉笙资质不足，梧姐在族中物色了许久，才选中了桃紫。她本是凤氏旁枝的庶女，习武时日并不长，也学得不深，基础便差了许多。要学那涅槃神功，难免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她天性单纯，尚不知自己学的是夺命的功夫，更不知日后要担那沉重的责任。我督促她练功，却也不能将实情告知，心中对她满是歉疚，对她好一些，也不能弥补得一二分。
你年幼时，我尚怕自己太过严苛，不忍亲自教你习武。梧姐严苛远胜于我，想必也是想到自己时日不多，恨不得将一刻十分掰做二刻来使。桃紫与你年纪相仿，我一想起你幼时跌得灰头土脸，多少伤药也不够你用，我便更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