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长命女(1 / 1)
腊月二十五,竹海云浮并不寒冷。红筝的生命在这一日走到了尽头。
她是一个极美好的女子,说话从来都细声细气的。她读过很多书,在音律上也有所造诣,说话总象唱歌一样动听。
她说:“二公子曾问过我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当时我回答他说,只是遗憾没有象个真正的女子般好好去爱一个男子。阿囡,你可知这大半年来,我常常会想起代善堂那个谷夫子?我常常想起他望我时的眼神,大胆又羞涩,热烈又压抑。我后悔自己本不是冷冰冰的女子,为何偏偏就对他装模作样。如今我是想明白了,大约是我不懂得如何去应对。想不到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妄谈这世间的男子女子情情爱爱如何,到头来连如何待一个爱慕自己的男子都不懂得。”
她说这话时,雪白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似羞愧。阿囡双手包着她瘦若竹枝的指尖,笑了起来:“回头我告诉谷夫子去,他一定会很开心,一辈子都会惦记着你。”
红筝嗔了她一眼:“你个坏心眼的孩子。”
又轻轻地笑:“好,就叫他一辈子惦记着我。”
“素衣这些日子也常常问我,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想了想,发现有许多歌儿没有唱过给大家听,有许多曲儿烂记于心,却没有真正好好去弹过一回。夜里和白羽同眠时,我们常常谈起过去年轻的时光,这么些年来,我与她在外头结伴行走,空有一身武功,竟然没想过要做一个侠女。我最埋怨的便是九州,日日跟着二公子,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心。”
九州局促地挠着头,却不肯如往常般别过头去,只是憨厚地笑着,望着榻上那个亲妹妹一般向他埋怨撒娇的女子,带着无尽的疼爱和怜惜。
在这样的目光中,红筝仿佛感受到了无比的快乐,轻轻闭上眼来陶醉了好一阵子,面上都是笑。她大约有些迟钝了,听不出榻边围绕之人都因为她的安静屏住了呼吸。
待她再睁开眼来,她只看着阿囡一人,以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说道:
“可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什么遗憾,什么愿望,我全都不念了。我只记得我们的阿囡一个。以前那些日子,我只记得我是云浮宫位份尊贵的女弟子,记得陪伴二公子的责任与使命。到最后,到现在,什么尊贵,什么二公子,我都不想了。我惦记的便只有你。阿囡,只有你。
看着阿囡,我便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子,这生命便完满了。十几年了,看着你这孩子,逼着自己聪明,逼着自己懂事,逼着自己勤苦,逼着自己学会不哭只笑,我虽觉骄傲,但又觉得心疼极了。别去学别个,用不着去学别个。阿囡便是阿囡,永远都是个最好囡囡。女孩子坚强是必须的,柔弱却是天生的。想笑时便尽情去笑,想哭时便尽意去哭,自己可以擦干眼泪,也会有人为你抹泪。切勿委屈了自己。做娘的,最见不得别个委屈了自己的孩子,也最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做娘的,最惦记最惦记的,便是自己孩子的幸福了。”
她竟然有力气抬起手来,扶着阿囡怔怔的面孔,逼视着,以极严厉的语气一字一字问道:
“阿囡记下了?”
阿囡郑重点头:“阿囡记下了。”
她满意地笑了:“那么就哭一声娘吧。”
“娘。”语未出,泪已先流。
那个美丽的女子整个松了下去,说了一句:“柜子里的都是留给你的。”
便高兴地睡在了那绯红的纱衣上。
阿囡呆呆地松开了手,起身来直直行去墙边,开了柜门。只见深深浅浅,一摞一摞的黄叠得整整齐齐。四时衣裳,布满繁花。
她抬手抹去眼角不住溢出的泪,看了卜摇一眼。
在看见他眼底的担忧和心疼时,只淡淡一笑,扭头便径自行出屋外。
矮矮的篱笆外,尽是绿色的竹。她长啸一声,纵身便上了枝头,飞了起来。竹海云浮里回响着她一声声的长啸,似是幼鸟对母亲的呼唤。
她踏着枝头,如燕般在林中起起落落,感觉着那一面的山风急急地动着自己的衣袂,翻卷着自己的衣袖裤脚,急急地掠过自己的鬓角,有一双无形的手,扯散了她的头发,又在她耳边击拍着凝重的拍子。
上天带走了红筝,却一下子给了她二个母亲。
她总是笑谈她的父母,笑谈元菁菁,笑谈那三人动人的恋情。对于元菁菁,她说不清楚自己怀着何种复杂的情绪。有对一个勇敢女子的敬仰和佩服,有与血缘一般与生俱来的怀念。对对于被生母抛弃的痛楚和孤独,她总是用竹海云浮带给自己的满足快乐抚平。对于亲人的渴慕,她悉数转移到伴在身边的阿摇、素衣红筝等人身上。
她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并不熟悉,总是下意识地用美好一点一点填充着那些苍白的神秘。也令自己放下负荷,释怀而快乐起来。可是没有人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心底,对父母还隐藏着寄望,隐藏着怀疑,隐藏着一点点的怨。
可是红筝说,做娘的,到最后,最惦记最惦记的就是孩子的幸福。
她想,红筝是代自己的娘亲说的这话。
她以为,元菁菁临终前,是看了那幅楠宫主留下的画卷,才了无遗憾地离去的。她以为,自己这个女儿,远不如楠宫主在元菁菁心目中来得重要。
可是她现在开始想,元菁菁在自己身边留下最后的那抹满足的笑,就如方才的红筝一样。那或许是个母亲看着孩子在面前的笑容。
她想起元菁菁说:你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血液里有没有我的命运。我生于宗室之家,幼年便学会了心计,如何在争斗中获取胜利。若你也有这么一日,千万要记得,找到对方的弱点,便会胜利。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将这叮嘱记得那样牢。庶母与异母姐姐刁难自己时,她便依着这叮嘱狠狠地反击,让自己的父亲也几乎挂不住面子。她这么多年来都是谨小慎微地计算着,就如对阿摇,也是算准了他对自己心软的特点,一点一点攻陷他的心防。
元菁菁说,要学会教自己笑,教自己快乐。
于是她一笑,就笑了许多年。不管是否真的快乐。
淡定,沉稳,胸有成竹,云淡风轻。
她的身上,其实该有一点点元菁菁的优雅温柔,有一点点司罡的压抑和剑拔弩张。
元菁菁说,她再也不是司罡和元菁菁的孩子,不要为她守孝,不要为她哭丧。元菁菁说,给她自由。
元菁菁将自己所有金玉宝珠都悉数留给了她,桂婶婶说,是留给她的嫁妆。一个女子,没有一点财物防身不合适。那年办代善堂时,不过只是取了一些用,桂婶婶便哭得嗓子发哑。
可是与那些金玉宝珠相比,元菁菁留给她的那一句句叮嘱教训,才是真正的财富。
而关于她的父亲司罡和楠宫主,元菁菁只说了一句:入司氏陵。
二个在元菁菁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也只得了这么一句。仅此而已。
原来她的娘亲最惦记的,是她这个女儿。
原来她的娘亲最担忧的,是她这个女儿能不能学会坚强,会不会得到快乐。
不教她仁慈,不教她和善,偏偏教她心计和争斗。
怕她受人欺负,怕她受气,怕她受挫折,怕她失败,怕她输。
靖云郡主是何等骄傲的女子,她的女儿,也要一样骄傲。即使心里头苦,面上也不能认了低。
如此这般,是不是因为元菁菁知道,没有亲娘呵护的阿囡,会有许多未知的困难要独自去面对呢?
她走出大将军王府的大门时,只觉得未知的前路摸不着方向.娘亲那句给她自由,让她心里满满都是酸和彷徨,捉住了阿摇,才感到安乐一些。可如今想起,娘亲那短短的一辈子,最渴慕的便是自由。摆脱命运给她的家族约束钳制,摆脱皇命带来的婚姻,自由地爱人,自由地被人爱。
哪怕要面对楠宫主与司罡这二个男子重重的羁绊,也能自由地享受一回被人爱慕追逐的滋味。而不是被动地,纠结地在无奈、愧疚和自我中挣扎,明知道挣不开,仍极力要如此,伤与痛都由自己承载。连自己的女儿,都矛盾到不能选择去爱。
娘亲得不到的,便想自己得到。
楠宫主爱极了娘,必定会厚待自己这个流着娘亲一半血液的幼儿。楠宫主是阿摇心中的神祗,阿摇必会将对楠宫主的感情都倾注于自己身上。她被三全送到竹海云浮,得到了新生,得到了亲人,得到了阿摇,得到了红筝。
娘亲当年,也许并不是真的疯魔了,也许并不是要杀死自己。也许,若自己在父母身边长大,看着一对不相亲不相爱的父母,更难得快乐。末了,还可能要承受父亲的怨,背负自己不愿的责任。
至始至终,她都是给予自己生命,极力为自己铺路,极力想要将人生的主动权交与自己的那一个人。对于她那短暂的生命而言,她已尽力做了许多许多。
大约,娘亲便是该这样。
永远放不下的,永远惦记的,是我。
原来娘亲,是这样爱我的。
红筝,你就是要告知我这个事实么?
眼泪簌簌的落着,阿囡立在枝头,迎着山风呜呜地哭了起来。
红筝说,要哭便尽意去哭。
这段时日,她的眼泪多了许多。也许是收获了太多幸福,连伤痛也有幸福的滋味。
足下传来隐隐的震动,有人扣动了竹干。
卜摇仰着头,看不清阿囡落下的泪珠,只知道她在哭泣。
“阿囡。”他唤了一声。
阿囡她没有象以前那样迅速地投入他的怀抱大哭发泄,而是站在高高的枝头,俯瞰着他,仿佛透过他关怀爱护的面容看见了许多许多。
“阿摇,从今日起,我就要开始幸福了。”
她说得很坚定,似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