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灼灼花(1 / 1)
天刚蒙蒙的亮,当九州端着洗漱用的水盆行入卜摇房间时,发现二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起了。只着了件薄薄的青衫,头发随意地束了,端坐在案前,兀自出神。
九州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才什么时分,想不到二公子早已晨练回来了,自己在楼下睡得也算警醒,居然没有察觉。
连忙绞了帕子送过去,卜摇微微一怔才接了过去净面。九州执了梳子站在他身后,正好看清楚案上令卜摇出神的物事。
浅黄的绢子托着支细长的竹簪。
阿囡不在的这一年,二公子是时时念着她的。这簪子虽没有用过,却是时时随身带着。直至阿囡回来了,才见二公子将簪子裹好收入屉中。若阿囡知道,必定会十分高兴吧。只是自己也不好多嘴告知与她。
昨夜这一大一小落汤鸡似的,也不知阿囡这个孩子做了什么事,又叫二公子烦恼了。偷了二公子的菊花,昨日又打穿了一扇窗子,幸好这几日没有什么风。昨日被红筝唤去整柜子,来没来得及补窗子。
“九州,你说我该不该戴呢?”
九州愣了,过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是问簪子的事。
他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去年阿囡说要做二公子妻子的事,他们几个都是清楚的。虽说初时听了也觉得有些荒唐,公子是公子,是自己跟随多年的主人。阿囡,才多大岁数,从她牙牙学语,到习武练字,是在他们几个跟前一点一点长大的,还是个孩子啊。
但那时阿囡对二公子说的话语,一句一句的,他也听得清楚。细细一想,也都是道理。
二公子这一生,因为楠宫主的缘故,因为神雾山的缘故,恐怕是与清修无缘的。否则师父长老们使出那样的手段,也不会不凑效了。既然如此,总不能叫二公子一个孤零零地过日子,总要找个贴心的女子与他相伴才对。
若要找个好女子倒是不难,可要找个称心的,听过阿囡那般形容后,仿佛除了她,确实没有别个更合适的了。
也许是因为在竹海云浮住长了,九州对那些世俗男婚女嫁的标准并没有太多想法,心里只认定了是对二公子好的,阿囡又愿意的,便是好事。
可惜照去年二公子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把阿囡的要求当作正事仔细考量过。想来也是,阿囡在他们眼中还是个孩子,在二公子面前何曾不是个孩子呢?
此时二公子这般问,他有点摸不准意思。想起阿囡回来时落魄的模样,他实在心疼得紧,若是阿囡做了二公子的妻子,便能时时有大家看顾着,也不至于受苦了。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囡囡。
于是他说:“阿囡自然是高兴二公子戴上的。”
若能办桩喜事,说不定能冲冲晦气,让红筝多过些好日子呢。
卜摇捻了竹簪在手,垂着眼帘仿佛计量着,沉吟着。九州也等着。
末了,卜摇还是将竹簪放下了,正搭在那淡淡的字迹上。
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阿囡真的明白何谓此心安处么?
他浅浅呓一声,似是叹气,将竹簪顺着绢子卷了,揣入怀里。九州也只好在心里叹息。
此时的阿囡,正一脸愁苦地接受素衣等人的拷问。
其实昨夜,她原本是想让阿摇见识一下这一年来自己没有倦怠的努力,想让阿要看在她生辰的份上,给她许个承诺,叫她留在他身边。
那逆水而上的功夫,她幼时只是动过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试过。她心知那是危险至极的举动,但仍相信自己有自保的能力。再不济,就是落水嘛,有阿摇在,也出不了大事。阿摇心软,磨他一磨,想必也会满足自己的愿望。
谁知却是自己先破了功,受了挫折,便崩溃了。对着阿摇说了那些丧气话,那些许许多多不经用的话,流了那许多眼泪,到最后,竟忘了求一求他,讨个应承。真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她很懊恼,怕红筝心疼,怕素衣和白羽生气,又想在几人面前撒娇。这些日子为了哄红筝高兴,她撒娇卖乖都成了习惯。孩子气地蹲在地上,只想着不要再受烦,便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和盘托出。
素衣与红筝白羽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个丫头,要如何说她呢?
红筝看了看素衣,又看了看白羽,才问道:“你个傻孩子,都过了一年了,心意就没有变过么?”
阿囡仰起头,理所当然地回道:“那是当然,我好不容易回了来,就再也不要走了!”
红筝看着她哭笑不得:“真是个傻丫头,我是问你,想做二公子妻子的事,还在心里念着么?”
阿囡点点头:“做了阿摇的妻子不是更好么?阿摇总不能休妻的。我便永远不会离开了。”
她说得倒是简单直接,却把白羽气得直跺脚,指着她想骂又不知道骂什么好。素衣只是苦笑。
红筝本是倚在榻上的,费力地想要坐直了,阿囡见状连忙乖巧地起身去扶,红筝便顺势拉了她的手,含着笑温柔地问:“傻丫头,你可弄明白了,嫁做□□是个什么意思?”
阿囡便又将自己那梳子篦子的道理说了一次,红筝笑道:“那我问问你,可有想过做了二公子的妻子,便会有男女之间的亲昵,那是与你小时候全不一样的,你可有准备了?”
阿囡怔了一怔,想起红筝领着她读的书,还有那些戏文里唱的。若阿摇也是象戏文里描画的那样待自己,是怎样的光景呢?她想起了阿摇宽广的、令人安心的肩背,想起阿摇瘦长的手。又想象一个男子是如何握住女子小而软的手。
琅琊也只问过她爱不爱阿摇,倒没有提过这些啊。
在红筝含笑的目光注视下,她的脸就渐渐热了起来。
素衣红筝几个虽是单身女子,但也有这般年纪阅历了,虽没见过猪跑,也是吃过猪肉的。见了她羞赧的表情,几人已明白了。这傻孩子好像早慧,说话做事也是坚决,做人妻子也能摆出那许多道理来,可对男女之事,倒是没有细究过。
她老成沉静的性子里仍有白纸一般单纯的心思,实在叫人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阿囡见她们都用那种异样的眼神觑着自己,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道:“若阿摇能用男子那般的心意待我,我自然也可以那般待他,这有什么难的?”
红筝又与素衣白羽大眼瞪小眼,道理是这样的么?
阿囡见状来了气,咬牙道:“我这便去问问阿摇,你们等着!”
说了撒腿就跑,对三人的呼唤阻止充耳不闻。
红筝莫可奈何地对素衣、白羽二人说道:“这也好,说不定她还真能逼得二公子给个说法。”
阿囡跑得急,急得都忘了用轻功。她尚未好好体会红筝的意思,心也因红筝的暗示扑扑地狂跳着,只想着问了阿摇,便能将心头异样的感觉安抚下去。她气喘吁吁地跑上阿摇的楼子,正撞上卜摇准备去探望红筝。
卜摇看见她粉扑扑的脸颊,又想了昨夜那钻入自己心里的那乌溜溜的水蛇,想起了自己心口上开的那朵花,一时紧张起来。
阿囡捉了他的手,仰着面急声问道:“阿摇,若我还想做你的妻子,你会象男子对待女子那般喜欢我么?会象男子对待喜欢的女子那般待我么?”
卜摇万万料不到她会有这一问。
那萧兆音闯林,被他着人救了,在他面前豪气地说“我要嫁给你”时,他也只是哂然一笑,说了句“恕难从命”便过去了。
可面前的,是阿囡。
她那双乌幽幽的眼,仿佛都看进他心底去了。
卜摇不自然地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还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阿囡就是紧紧地捉住,丝毫不准备放过他。
她等得太久了,费的心思也太多了。突然间觉得,不愿再这样消磨下去。
“阿摇,我只想要个答案!我想永远伴着你,想做你的妻子,难道真的不可以么?”
她的情态有些咄咄逼人,可语调又奇异地柔软,多少希望仿佛都融在了里头,让人无法回避,不能拒绝。
卜摇正视她的双目,问:“这两个,都是你的心愿么?”
阿囡反问:“若我两个都愿,可以么?”
卜摇沉默,长长的沉默。阿囡只是定定地,不依不饶地,极坚持地迎着他的眼。
终于他点了头:“好的,我都应允。”
太干脆简洁了,阿囡有点愕然。傻愣愣地,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说,允我永远伴着你,也要我做你的妻子么?”
卜摇面色微赧,只得点头。
“那么你会象男子喜欢女子那般喜欢我么?”
卜摇有些尴尬。他已快到而立之年,要说到男子对女子的喜欢,真是为难。
但他的眼神,是温柔的。
看着他温柔的眼,阿囡也脸红了。
她最小又最大的愿望,是再也不要离开阿摇。此时得到了满足。
而另外的一个愿望,更象是意外得到的褒奖。
这意味着,自己在阿摇面前,再也不只是一个孩子了。
是一个女子啊。
阿摇的承诺。
巨大的满足感令她的心房满满地都要涨破。她高兴得脑子发热,高举双手语无伦次地欢叫着:“阿摇答应我了!阿摇竟然要喜欢我!我太欢喜了,我太欢喜了!”
卜摇的手也一同被她举了起来。
她蓦然一惊,心又一跳,脸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红了个透。急急甩开了卜摇的手,仿佛那只手很烫人,看也不看他温柔的眼,捂着脸就跑。
卜摇杵在原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