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上升花(1 / 1)
三个年近三十的成熟女子,围着个桌子团团的坐着,盯着各自面前的碗筷,有如等食的孩子。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滑稽,一个个低头抿嘴,噙着笑意。
白羽一个忍俊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素衣与红筝也是相视而笑。
“吃一顿饭还真是不易。”白羽笑嘻嘻地抱怨。
“这是阿囡给我们做的第一顿饭。”素衣微笑。
“是阿囡成人之日,为我们做的第一顿饭。”
这日,是阿囡的生辰,十五及笄的好日子。她并非云浮宫的弟子,这及笄礼也只是和最亲近的人一起简单过一道便足够。
她的生母早已亡故,云浮宫内适合充当加礼长辈的女子只有看着她长大的素衣、红筝、白羽几人。其中以素衣最为年长,红筝次之,白羽居末。又以红筝最为手巧,一直为阿囡操持衣妆,是以这束发的一加之礼,红筝也是当仁不让。
一大早,红筝的屋中就熏了香等待吉时。
及笄礼的头一道是束起发髻,第一个为阿囡挽起象征成年女子的发髻之人,便是她最亲近的女性长辈。红筝亲手为她穿上橘黄色的第一层采衣单裙,又为她挽了发盘了髻,插上九州亲手制的木笄。二加之礼,由白羽为她再套上杏黄深衣,插的是素衣白羽二人所赠的玉钗。到三加时,素衣为她套上鹅黄大袖礼衣,再为她插上她亲娘元菁菁指定的那支金镶祖母绿的簪子。而她自己更是做主戴了卜摇以前为她置下的那一对小小的玉蝴蝶。
到了叩头之时,一身盛装繁衣的阿囡念出一句“叩谢教养之恩永不能忘”,娘儿四个便抱在一处哭作了一团,若不是九州来救场,必是停不了的。礼毕之后,阿囡坚持要为露一露她向浑江学来的厨艺,便有了现在三个女子等食的这一幕。
红筝有些怔了,喃喃道:“看着丁点大的孩子长到这般大,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做了娘亲了。”
素衣怕她伤感,伸手在桌子边比了比,笑道:“以前就这么高,一点点大,瘦得真是可怜。九州一使劲,她便跌得鼻青脸肿了,直叫人着急,偏偏还就是不服输。”
白羽大声地抱怨:“那会我可要被二公子逼死了,这几百里的林子,能捉的活物都被我捉完了,还能去哪里给她弄肉吃?难不成要吃人?那死丫头,带她去捉塘蛙还老大不乐意,也不想那肉都是谁吃了干净!”
红筝竟捏了根筷子朝她敲去,啐道:“你明知道她爱干净,又在练那一不沾尘的功夫,却非要捉弄她,整得她一身泥巴,我的心肝宝贝还愿意跟着你么?”
她身子不好,并没有多少力气,白羽避也不避受了她的打,啧啧有声地揶揄:“心肝宝贝?还真当自己是做了娘了。你倒是十三岁就怀上娃娃了,真不知羞。”
红筝双手捂着脸,笑得真象个害羞的少女。
持重的素衣含笑看着二人斗嘴,叹道:“说起来都象是昨日的事,一转眼竟这么大了,到了洗手作羹汤的年纪了。”
白羽仍旧嬉笑:“养了十几年,却成了个厨娘。也罢,能换得顿饭吃也不算白养了。”
“别家有我这么好看的厨娘么?”阿囡款款地行进来,笑意盈盈。她一手拎着个好几层清漆食盒,一手拎着裙裾,穿得一身繁重衣裳,仍是步履轻盈,环佩和着裙裾摩挲的声音珊珊作响。
她回来已有月余,脸上的伤疤有葛先生的妙手,和裴三先前赠的奇药,早已好尽,只留下淡淡的粉红痕迹,淡淡的脂粉一施便看不见了。在红筝细心装扮下,十五岁的她黛眉开娇,绿鬓淳浓,朵朵大小不一的白玉兰在她的衣襟上盛放着,也似在为她唱吟蓬勃的昭美年华,窈窕少艾,如画一般。
白羽当先抢过去,也不好奇她手中的食物,却是凑在她身上嗅了又嗅:“弄了这么许久,怎么没有半点油烟味道?”
阿囡咯咯笑着,一面将吃食一一摆上,一面说道:“自然是换了才下的厨房,做好了再换回来的呀。都是红筝一针一线做的衣裳,哪能熏了味儿。”
菊花鸡丝,酸椒竹笋,水晶芋棠,糖粒脆蜜藕,素酿鲜茄,灌浇菜胆,三鲜金宝羹。
六菜一汤念完了,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三个大眼圆瞪的女子,有条不紊地为各人布菜。
“哪来的鸡?”白羽问。
“捉的。”
这几百里的竹海云浮,大概活物真的如白羽先前说的被捉了干净,她费了好久的功夫,日日早起,晚上又是夜伏,才寻找这么一只竹鸡,真是不容易。
“这菊花……”
素衣几乎不敢猜想。偌大的竹海云浮,整个云浮宫,只有二公子那处养了一盆神雾凤菊。既然是神雾凤菊,自然是神雾山所赠了。
阿囡嘿嘿一笑:“当然就是从阿摇那里偷的呀。”
素衣与红筝面面相觑,这一月来阿囡和二公子见面不语,恍如陌生人般的怪异情形众人都瞧在眼里。如今她竟连二公子房里的菊花也偷了做菜,二人越发相信她是有意与卜摇作对了。
阿囡满不在乎地安慰惊诧的二人:“阿摇也没吃亏,我这些菜都是做足了分量,一式两份,才让九州拎了一份去。”
白羽抚掌大笑,先行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嚼着,菊香满口:“不错不错,也让公子吃个鳖才好。”
素衣和红筝闻言,想象着二公子对着阿囡的杰作无力嗟叹的样子,终于都忍不住大笑。
阿囡虽也在笑,却是在想,不知阿摇气成什么样子了?
卜摇无奈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菊花鸡丝,又苦笑着望向自己的窗台,独独那一个原本栽了凤菊的盆子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
九州呵呵地干笑,猜测着阿囡究竟是何时将菊花偷去的。
“九州,你是不是在想,阿囡究竟是何时将凤菊摘去的?”
九州被瞧出心事,啊了一声,挠挠头,尴尬地应道:“如公子所料,请公子责罚。”他要么是跟随卜摇左右寸步不离,要么是镇守住所,这凤菊没了,便是他看管不力。
卜摇摇首:“不怪你,必是那日送葛先生离去时被她偷了。这丫头在那市井中呆了一年,竟然也学会了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他心想着,阿囡大约还在恨着他。
她幼时拿他的袍子当擦脚布,印下一个又一个俏皮的脚印。如今见了他却是远远行礼,那恭敬得过分的姿态,让人看着有异常挑衅的味道。素衣来问,他并没有说出那日与阿囡对话的情形,只是含糊带过,反劝素衣不必认真。素衣最后的意思,倒是怪他将阿囡自幼纵容,才成了这般的性子。
如今看来,真是自己将她纵容坏了。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煞有其事地说道:“她虽没有给你叩头,这教养之恩也有你一份,一道坐下尝尝她的手艺吧。否则明日她问起,你又答不上,受她欺负。”
笄礼上必要熏香奏乐,那娘儿几个关上门热闹,谁也没有请。卜摇也没有去,却是从早上便一直奏琴,听着九州一点一点传来的消息。
九州说,阿囡戴上的第一支木笄是他亲手刻的桃木,给那孩子辟邪。
九州说,阿囡自己坚持戴上了他去年在白玉京买的玉蝴蝶。
九州说,长大成人的阿囡,妆扮得象万分动人,比世上最尊贵的女子还要端庄绝丽,比仙子更加飘逸出尘。
九州又说,阿囡如何舞动着大勺,做出一样一样喷香的菜肴,让他吃惊。
那便是他们的阿囡。一日一日长大的孩子,一天一天蜕变的少女。
一主一仆碰了杯,各自想起些旧事来。倒不似那边厢的几个女子大声闹笑,只是一面品尝阿囡亲手做的六菜一汤,大中午的,就将她备的一壶竹叶青渐渐喝了干净,一点不留。
末了,九州收拾碗碟,慢慢地装入食盒里,看了一眼窗边淡坐的卜摇,状似无意地说道:“一转眼阿囡也这般大了,又学得一手好厨艺,日后也不知谁家男子有这样的福气娶了去呢?”
见卜摇好似没听见般无动于衷,他微微摇了摇头,拎了食盒行了出去,却见阿囡远远地朝自己招手。
九州行去,看着她的笑脸,想抬手摸摸眼前少女的额头。手抬到一半发现她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已是成人打扮了,便又放了下来,憨厚地笑笑,慈祥和蔼。
阿囡了然,认真道:“虽有规矩在前,可在阿囡心里,九州就是我的师父,也如父兄,那一滚一爬阿囡都记得的。”
九州点头,终于再次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仿佛又见到那个跌得鼻青脸肿不肯叫痛的孩童,口中说出的话语也恁是笑人:“那菊花鸡丝味道甚好。”
阿囡第一次听见他开玩笑,捂着嘴笑得眉眼尽弯。
九州对她这模样喜爱极了,笑呵呵地问:“你来做什么?可没有菊花可偷了。”
阿囡晃了晃手中一团白花花的物事,挤挤眼小声道:“投石。”
九州往卜摇所住的竹楼望了望,提醒道:“你可莫要大闹天宫,要我收拾。”
阿囡点头小鸡似的咕咕笑:“我醒得,我醒得。”
她的打算,最多也只是打坏一扇窗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