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欸乃曲(1 / 1)
论资排辈,西边的竹楼房舍,是辈分较低的弟子住的。昔日轻云轻雨同住的房舍,便在其中。
如今大半弟子都跟长老们进了山,西边人迹寥寥。
阿囡一路行去,偶有一两个弟子遇着了,也只是远远地站住,默默地颔首,便又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进。阿囡暗自庆幸着自己并没有被遗忘。
也庆幸着,大家并没有遗忘那早逝的少女。
门扉,还是干净的。
不知是那位师兄弟,或是师姐师妹常来照料。
大约,也是阿摇吩咐过的。
窗子都是阖着的,没有尘埃。
这个房间的一物一件,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与轻云生前离开时也是一样。
大约除了轻云本人,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支起其中一扇小窗,小风送入一丝新鲜的气息,有竹子的清香,有深秋的泥味。光线被屋外的竹枝挡去了大半,只有一二三缕斜斜照在那简单的梳妆台上。上面安放着一个小小的妆奁。
阿囡走过去坐下,拿起那小小的妆奁,笑了。
妆奁上刻的是一朵花儿。不是牡丹,不是石榴,只是一朵茶花。无论是妆奁还是花儿,都是轻扬亲手做的。她早就知道,轻扬和轻云相属的心意,是很早很早时便有了。
她托着腮帮子兀自发呆,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沉浸在这样的宁静里。
即使听闻有人进屋的细微声响,她也没有动。
阿摇,阿摇。
她默念着这二个字,不动声色,心底却是紧张的。
卜摇也没有出声,只是立在门边,竹一般挺直的身影正好阻挡了恣意地往屋内侵蚀的光线。他这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只是觉得这屋子太宁静,沉浸在那宁静里头的人在暗中仿似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有点象之前,大约是一年前的时候,每日他醒来步出门口所看见的人一样,抬着小脸对自己说着“阿摇你不要走好么”的模样。
也有点象,她小时候每逢自己归来,缩在自己怀里无声抽泣的模样。
方才听素衣说,阿囡又有些不同了。但无论别人怎么说,说阿囡如何懂事坚强,在他心里,印象里,阿囡永远是那小小的,需要自己张开羽翼好好呵护的小小一团。
所以他就这样做了,免得突如其来的光惊醒了她。
虽然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例如她为何受了伤,例如她为何看起来那样糟糕。
他是习武之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阿囡并没有睡着。然而不出言惊动她也有另外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一个沉淀了青春,即将走向壮年,一个正褪去青涩走向少艾。熟知了十几年的一对人,只是在静谧中小心地聆听着对方的呼吸,奇异地僵持着。大约二人都没有想过再碰面时是这样的情形。
在这奇异的僵持里,阿囡的心一点一点软化了。她还太年轻,不懂得如何去冷待一个自己敬仰又深深信服的人,而又能做到心中无愧。她收起了手,缓缓地转了身,就坐在凳上,抬眼望着门边的男子。
想起不久之前——
一年,不算太久。
她也是坐在这里发呆,不言不语,大家也为她束手无策。最后将阿摇逼得急了,也是这样站在门边。冷冷地对她说了那番关于英雄流血流泪的话语。
她知道阿摇并不是冷酷之人,那样说也只是为了叫她莫再为轻云的离去忧伤丧了理智。但当时他那混合了失望的语气,确实是让她伤怀了好一阵子。其实她只是想,只是想看看在阿摇心里自己的分量,想知道当她需要慰藉时,当他知道她害怕失去拥有的亲人时,是否能为了眷顾她,放弃那纷扰的江湖事。
后来她又换了个法子,闹腾着要九州去帮她将生母留给她的金珠玉石典当了,想在竹海云浮之外,临近肖村那处建个山庄。她本想着,至少有些什么事发生时也能早些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存了多么大的心思,想要做多么大的事。
还不都是为了阿摇么?
虽然那想法如今想来确实格外的天真幼稚,可是,阿摇竟为这事就以滋事扰人的罪名将自己逐出云浮宫,不是太过分了么?她也不过,不过只是问了问九州素衣他们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搬出竹海云浮之外居住而已,这样算得上滋事扰人么?
这些不过都是阿摇的借口,想要她离开的借口。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被逐出宫门是很难堪丢脸的事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多么舍不得离开,离开了又多么伤心难过么?
她想着想着便觉得十分委屈起来,腾得站起,一步一步向门边的卜摇走了过去。不过七八步距离,她却走得那样慢。
他的身影遮挡了光线,投射而下的影子也正好笼罩了整个她。
她原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在面前这身影的笼罩下,还是显得那么弱小。不得不将脸庞仰得高一些,怕要输了气势。想要分辨他的神色,也因为逆光的灰暗而瞧不清楚,想看清楚又迟疑着,步履也更加蹒跚凝重。
她在心里低叹着,莫怪阿摇总把自己当作孩子,在他面前,自己恐怕永远是个孩子。
卜摇疑惑地注视着她眼眸内那点点细微的变化,不停的明暗交替,莫可明辨。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眼前的孩子是一只下山的猛虎,来势汹汹,那步履不知为何重重的也似踩在他心上。终于近得到了眼前,叫他有片刻的僵硬和紧张。
这孩子大约还是怨恨他的。
终于捕捉到他这一丝恍似遗憾的黯淡,阿囡心头一喜,阿摇实在做不到彻底的冷酷无情。她抬起手,轻轻从阿摇不自觉微蹙的眉头划过,挑衅一般问道:
“阿摇来了,是要找我问话么?”
卜摇原本确实是找她问话的,但她这样提起,便问不出来了。
她退了半步,站在他半臂之外,抬高了下巴,目光在他不清晰的脸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象在打量一碟卖相并不好看的菜肴,弄得卜摇浑身的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她那挑剔的目光。
阿囡对他实在太熟悉了,这样的反应让她感到到一丝快意。
她在白玉京待了大半年,在如意酒楼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懂得了分辨衡量丑美。
阿摇的眉,不浓不淡。
鼻子,算不上很高很直。
嘴唇,也是不厚不薄。
阿摇算不上是个英俊好看的男子。也算不上多么高大挺拔。
但远远看着时,不知为何就是让人看出飘逸来。那身影似能融入竹林里,只要他不动,便是一枝挺拔的青竹,叫人舒心。
靠近了看,他总是不笑却也似笑。其实阿摇笑的时候并不是十分的多。他的面容总是和煦的,在人群中不会夺了谁的光彩,但也不会被人忽视。他看起来很容易亲近。虽然她很清楚,阿摇和谁都能够亲近,却十分不易真正的亲近起来。
一年未见,阿摇还是原先的阿摇,没有什么变化。
有变化的是,自己长大了。
得到这样的结论让她高兴,收回了挑衅,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收到红筝的信便开始动身,一路急赶走了八日到青州城,见过轻书轻雨二人,葛先生并不在,我便猜是得了你的召唤回了竹海云浮。我从青州城过江时遇上了凤玉笙和雷怅离,因为大雨,又与他二人在桃江逗留了一夜。听二人所言,此次是去浔川拜祭雷家先人,而且,二人已打算明年三月完婚,过年时便会广喜帖在神雾山大半喜事。”
卜摇闻言眉宇一动,阿囡看得细致,心道,阿摇竟不知二人的行踪?还是不知二人准备完婚之事?
她也不问,继续道:“我在桃江过了一夜,便又继续上路,走不到一日,便发现有人尾随。幸亏我运气好,躲了这一劫,身上的伤便是逃跑时得来的。我猜他们已开始打我们云浮宫的主意,大约你也已料到了,才会命几位师兄亲自守林吧。”
卜摇早从葛先生和素衣那里了解过她身上的伤,听她将话说得轻飘飘的,分明是有意隐瞒,不禁眉头大皱:“我与九州、素衣均是分批从齐圣绕道而回,倒也没有遇上大麻烦,你且往细处说——”
你们个个都绕道而回,倒也不晓得去探望我。偏生就我一个回来遇着了歹人。
阿囡想想便有些气,冲动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为何要我往细处说?弄清楚了你好去帮忙么?你就这么惦记着外头的事,惦记着凤家人?红筝可是跟在你身边二十几年了,莫非在你心中,江湖事,神雾山的事,会比红筝的病痛重要么?”
眼见卜摇神色不变,却眼眸深深,她顿时懊悔起来。
阿摇,阿摇只是出于关心,想知道自己遇上了何事。
原来自己始终是不曾释怀的。
因为有怨气才会失了分寸,变得糊涂起来,不讲道理。
低下头去,揪了他一角衣摆,小声地嚅嚅道:“我错了。我只是想,守着红筝过好后面的日子。我怕你一听了又要离开。”或者,又要将她赶走。
卜摇垂眸看着她紧紧揪着自己衣角的小手,无声地叹息。
想说不离开,又没法给这样的承诺。
得不到回应的阿囡隐隐失望,不甘心的恼怒腾升,抬头忿忿地说道:“你既然如此想知道,我就照实说了。我与那些人交过手,幸得高人相助,才不至于丢了性命。救我之人,也懂得浔川雷氏的雷霆万钧掌。对方有一人还被他捏化了喉咙,我猜,说不定就是天仇指。我还要告诉你,此人我曾在桃江遇到过,仿佛与前任的神雾山凤双歌有些瓜葛。你若有空,大可查一查。”
说到这里,她眼里含了警告:“不过,我绝不许你离开竹海云浮。我定要红筝过几日快乐安宁的日子。我武功不如你,算计也算不过你,威严自然也不如你,但我总有我自己的法子。”
大约是觉得底气不足,她狠狠瞪了卜摇一眼,最后撂下一句“总之你瞧着便是”,撒手就跑。
卜摇垂头看着自己微皱了一小团的衣角,伸了一根手指去一点一点地撸平。
素衣说得没有错,阿囡确是有些变化。哪里变了,又确实说不上来。
那言谈举止,仿佛有了叫人无法平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