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燕归来(1 / 1)
风雨中那高瘦身躯隐隐一震,疾步离去。
阿囡恍然失神。那急而密的雨,似条条粗大的蛛丝,在深秋的冷夜里织成了一张冰凉凄冷的网,将那高瘦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吞噬。
强掩着浓浓的惆怅,她拾了脚下的火把,直起身来。细细辨了位置,寻着先前被辛先生甩脱的尸体,蹲身将那人的面具掀开。只看见一张平坦的面孔,圆睁爆血的眼睛下面是二个歪歪扭扭的小洞,不禁打了个冷战。
确确实实是明月十二楼的无面人。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她又将这无面人颈项上的衣领扯开,凑近火把照着,又以手摸索,发现此人的喉咙全碎作了粉末一般,没有半点骨感。若她没有看错,方才辛先生用的,是左手。
她叹了口气,这是不是沈笑天的天仇指呢?
雷氏的雷霆万钧掌法,辛先生如何识得?难道他也是浔川雷氏之人不成?但浔川雷氏之人,又怎么可能识得用天仇指呢?
看辛先生的反应,应是与神雾山上一代山主凤双歌有关系的。他为什么会在桃江城望江楼注意到我呢?这么巧,凤玉笙与雷怅离也在桃江城。
怀着这众多的疑问,她又一一验看了其余的尸体,记下详细情形。
蓦然醒起,最先被自己诈出来那敌人负了伤,倒不在这五具尸体内。连忙凭着依稀的记忆和感觉提气纵身向后奔去,搜了一圈。
雨太大,早已将地上打斗的痕迹冲了个干净,只有那些被砍得零落坍塌的树木树枝,可是却不见人。那人被自己伤了腿,是逃了还是怎的?
糟糕,自己与辛先生的对话是否被那人听去了?想想大约也不会,辛先生武功远高于自己。她听不见左近有人,辛先生应该是不容易错漏的。他对自己的身份避讳莫深,若发现有人在近偷听,必定会早下杀手。
若是如此,此地更不能久留了,万一那先前之人回去报信,自己如何逃得了?
她又奔回去将那些不灭的火把戳入泥土里熄灭,只留了手中的一杆,提了身形,匆匆没入暗夜里。
只是她虽心思周密,也只是猜到了一半。她离去大约一刻钟,夜雨笼罩的矮树林里仿佛没有一丝活气,一个如幽灵般的矮小身影,猿猴般在林间一荡一甩地出现在她先前验看尸体之处。这人从土石堆里抽出一杆火把来,不知用什么法子摩挲了一阵,那火把又诡异地重新燃了,只是有些微弱。
借着这微弱的光,这人就象方才阿囡的举动一般,将地上的尸体也一一验了个遍。当他的手摸上那被捏碎喉骨的尸体颈项时,嘴里仿佛惊叹般的奇怪的声音。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将那具尸体的蓑衣剥去,将那尸体往背上一抛,便再也不看满地的狼藉,以一足支撑,一手做勾,攀着矮树,又一荡一甩地消失于冷雨交织的巨网中。
经过了那雨夜恐怖的一战,她再也不敢停滞,在接近不流城处的村子买了匹老马,换了身衣裳,带足干粮,便再也不敢入城镇逗留。甚至放弃了去不流城探望轻扬、三全叔叔和桂婶婶的念头,一心一意地往竹海云浮而去。
一路风餐露宿,所幸她身子素来极好,又有裴三以前教她骑术时怕她跌伤送她的玉痕胶,还带了回春堂制的药丸,面上和腿上的伤口忍了几日疼痛,倒也没有恶化。只是天气反复,一路不停歇,连澡也没有机会洗,叫她苦不堪言。
连续颠簸了六日到了暮城,她夜里在城头盘亘了几圈窥探,确定没有人跟踪,才连夜翻过了暮城的城头。过了肖村,又绕了个大圈,终于摸到了竹海云浮的边缘。
行入巨大绵延的竹林里,她细细走了一圈,盘算着如何往里闯。
离开竹海云浮也有近一年了,这阵法不知变了多少回。以她的斤两,对阵法只是懂点皮毛,硬闯必要出事,还要延误许多时间。
若能将守林的弟子引出来就好了。
飞身摘了四片竹叶,摸出个小管来,分别画了记号,左右上下翻叠,折出个回形来。但愿守林的师兄师弟看了她的飞帖肯现身一见。
择了株长而有韧性的竹子,顺上了枝头,缓缓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将竹子一点一点向下压弯,待到了差不多的弧度,脚下一松力,压弯的竹子便将她弹向竹林深处,她飞到空中最高处时,手中的飞帖也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遥遥射出。
待她跌入阵中,惊动了守林四卫,那四张飞帖多少能引来一个吧。
但愿引来之人,是与自己往日交情好的。她不禁念起佛号来,猴子般缠在一棵竹子上,闭上双目,不去看那阵法变动。颈上的梵音铃发挥了宁静心神的作用,剩下的,只有等。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不想一来就是一双。那是云浮宫之人特有的气息,离得虽远,但她不必睁眼,仍能辨出。
“二位师兄,我是阿囡,我是阿囡!”
一人笑道:“我可不敢做你师兄。”
一人冷冷:“二公子令你永不再入,你怎么还来闯阵?”
“语冰师兄,我腿上的伤口裂了,你可以让我下来了么?”
夏虫、语冰是三长老的亲传弟子。他二人年岁比白羽小些,又比阿囡大好几岁。语冰声音虽冷,心肠却很软。夏虫笑嘻嘻的,才是不易说话。
语冰果然走近了些:“哪个能伤了你?”
阿囡在竹上嘟哝:“说起来很复杂啊,对手一来便是五个,我差点就没了小命啦。师兄快救我,我伤口真的出血啦。”
夏虫又笑:“语冰,这是苦肉计。”
他知道语冰心慈,便欲抢在他之前。
从竹上飞快哧溜下来的阿囡,咧嘴讨好地笑着。面上额上的伤疤倒也真切,行动看起来也不大便利。
夏虫却是一脸忌惮,仍是坚持道:“没有二公子的命令,我们不能放你过去——”
电光火石间,阿囡的竹萧已抵在他喉上,人也已到了他身后。
夏虫对语冰苦笑道:“我早说了是苦肉计,她身上明明是有梵音铃。”
有梵音铃的保护,她怎会受不了这区区一个风雷阵?即使走不过去,也不会乱了心神才对。
语冰瞠目。
夏虫却叹了一口气。语冰真的忘了么?
阿囡面上并无悔意,笑道:“二位师兄,得罪了。”
这一番举动,她身上确实有几处伤口仿佛裂开,被粗糙的衣裳磨得涩涩的痛:“不过,我受伤确实是真的。我也算不得硬闯,我怀里有红筝写与我的信。我知道公子的命令,即使是二位怜惜我的师兄也不能违抗,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劳师兄送我一程,既是受我要挟,公子应不会罚得太重才是。回头再容我另向二位师兄请罪。”
匆匆望了语冰一眼,示意夏虫前行。到了这个地步,她更急于了解竹海云浮的近况,也无心装模作样寒暄,问道:“宫中发生了何时?为何竟派二位师兄守林?另外二人是谁?大家可安好?”
夏虫笑睨她一眼:“你都回来了,何不亲自问二公子去?”
阿摇是否愿意看见自己还不好说呢。
阿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夏虫师兄,你的嘴巴真是越来越坏。”作为人质,真是不乖顺。
夏虫哈哈笑了一阵,才正色说道:“红筝师姐病了。”她才说接了红筝的信,竟然不知。
阿囡一怔,红筝?扣着夏虫的手,也松了一松。
也是在这一松的瞬间,便被夏虫反制。不容她挣扎,夏虫便点了她的昏睡穴。
看她面色暗沉憔悴,仿佛许多日没有睡过觉一般,面上几道疤痕也令心痛。
夏虫对语冰叹气道:“你送她入内吧,大约九州师兄也想不到她会如此狼狈。”
语冰点头,背起昏迷的少女,步履如飞。
尽管早已与夏虫、语冰二人照会过,但当九州接过昏睡的阿囡时,也不由犯了愁。
正想着要找素衣商量,一转身,便看见卜摇站在半丈之外,面容平静和煦,瞧着却无端端有些莫测高深。似凝神望着自己,或许应该说是望着他怀中的少女。
他下意识地望向语冰离去的方向,心道:二公子是否将他们的对话都听去了?
卜摇径自行来,看着他怀中的少女默然不语。
这是阿囡回来了,他在心底自语道。
半晌,才伸手轻轻拨开掩了她半边面庞的乱发,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有了些微变化:“你快去唤素衣,顺便将葛先生请来。切记,她未醒来前勿要惊动红筝。”
没有理会九州那拼命压抑着侥幸暗笑的脸,他抱了阿囡便走。
走了几步又停了一停,看着失去意识伏于自己肩头的少女蹙了眉头:马上要十五岁的姑娘了,怎么还和幼时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几两重?难道,真是过得十分辛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