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好女儿（1 / 1）
裴三才回了白玉京没几日，白玉京中便有传言，裴氏与宸王殿下私交甚笃，已在宸王府做客盘踞多日。如意酒楼的生意照旧，除了琅琊日日喊着孤单无聊，将鞭子甩得更为频繁，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东流水尚没有醒转来，裴三不得不耐着性子等着。据阿莽所言，东流水出事之前，是在龙城关附近调查一宗五年前的案子。龙城关的重要性，多少他在心上打了个结，东流水又是琅琊的未婚夫，也不能不仔细顾忌。
他本想差人留意阿囡的踪迹，但见他送与阿囡那匹祥云飞正好好的养在他家别院，想必是她为了路上不引人注意而额外小心谨慎。若她刻意低调，要寻找她的踪迹怕也是不容易。自己若大费周章，倒反而不美，便索性作罢，只是更为留心江湖上的小道消息。
这些都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法子，阿囡已走了那么些天，大约拍马急赶也是追不上的。
裴三所料不差，阿囡只作寻常旅人打扮，辗转跟着镖队或以马代步，一路穿州过府，不到半个月便由白玉京直接取道到了青州，准备在此处过江。
告别了镖队，阿囡踌躇再三，终是依着记忆，向回春堂寻去。
深秋的青州城有些冷了，幸好是靠着桃江，不算干燥，后半晌尚有暖阳。只是街道小巷没有夏日那般热闹，调皮玩耍的孩童大约都被家长拴在屋里，只得三三两两精神好的媳妇婶子在自家门前坐着马扎道着家长里短，声音不高不低的，很是平静安宁。
安宁便好，阿囡觉得很是安慰。轻雨和轻书，更适合这样安宁的生活，而不是云浮宫的清冷，也不是江湖的血雨腥风。
她轻轻将帷帽压得更低，扶了扶手中的包袱，佯咳了二声，蹒跚地在二个聚头做着针线活的婶子身旁走过。稍显宽大的黄衫青裤掩饰了婀娜的身子，看起来就象是出来寻亲的大姑娘或寻医看病的年轻媳妇。
听见她的低咳，那对婶子低低唠叨起来：“这天气冷了，就是容易着病。”
“可不是，我家里那个，前几日还咳得凶。”
“早前那回春堂门前就贴了几个防伤风平咳的方子，年年都管用得很，你没照着整两剂？”
“还不是我家那个拗的，说好端端的吃什么药。这一难受才肯吃了，我急得不行，攘着他去问了那书小哥，说没什么大碍，祛了痰就好了。”
阿囡听得真切，心道：难道葛先生不在，怎么是轻书坐堂？
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轻雨轻书二人过得如何便走，思量着该不该去找葛先生打探一下消息，此时也不再犹豫，又佯咳一声，低着头，加快步子朝回春堂那敞开的大门行去。
行近了果然见门边贴着几张黄纸，纸面有些暗旧。
轻轻踏上门阶，便见堂内柜台后站着个头戴玄巾的年轻人，背对着门，靠着个拉开的屉子，滴滴嗒嗒的敲着算盘。
听见步履声，那年轻人立即回转身来，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柜台后绕出来，语带善意的关切：“请问姑娘是要抓药还是问诊？”
阿囡掀开挡在面前的青帷，对着眼前惊喜交加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轻书。”
轻书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欣喜和不信，微张着嘴出不了声。阿囡呵呵低笑，揶揄道：“我看也没有什么生意，不如暂时掩上半边门，我们到后堂去说话吧。”
二人已有一年未见，但她的权威尚在，轻书忙不迭地点头，就要走去掩门。急急行了二步又折返，见她对自己盈盈浅笑，下意识便放缓了脚步，有些沉稳地走去后堂。
不消片刻，就听见轻快急促的碎步声，一个着碎花衣裳的少女随即奔了出来，毫不迟疑地抱了她轻唤“阿囡”，眼内已有湿意。
阿囡朝后面走出来的轻书点点头，叮嘱道：“莫要弄出太大动静教邻里好奇。”
轻书应声而去，轻雨却睁大了红红的眼睛，捉紧了阿囡的手，如受惊的兔子一样紧张惶惶，仿佛不明白阿囡为何这样谨慎小心，又仿佛担心着什么。
她的胆子本就比轻云小得多，如今没了轻云，更是经不得起吓。阿囡心里有无限的感慨，想起自己早早请阿摇将轻雨轻书送来青州，总是对的。江湖上的事，即使葛先生有所风闻，大约也不会对轻雨轻书提及。
看轻雨的样子，已经又回复了平常人家小女子的模样。应该算是好事吧。
她此番乔装打扮出行，连到回春堂来都是再三思量，就是怕着了痕迹，引来坊间对回春堂的怀疑。可若是让轻雨知道这一年来明月十二楼杀了多少人，但凡是与神雾山有牵连的都多遭了毒手，这小姑娘一定会吓得不敢睡觉了。
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头的街坊若见来了生人，少不了要上门打听，葛先生不在，不是要烦着你和轻书？”
轻雨胆子小，也不似轻云那样爱热闹，被人缠着家长里短，定是会厌烦的。
这样一说，轻雨想想也是合理，突然又想起，阿囡怎么知道葛先生不在呢？
阿囡看了一眼掩好门微笑行来的轻书，想起那对妇人唤他书小哥，不由莞尔：
“这小小一间回春堂，又不似那些食肆，平日看诊抓药的生意不见得能赚什么钱银，可门口却贴了好几张应时的方子。白白将生意往外送，不就是因为葛先生不坐堂么？”
轻雨好生佩服：“轻云总是说阿囡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一年不见，阿囡仍是如此敏锐。”
提起轻云，她不禁咬住下唇止了话音，恨不得将之前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忐忑地来回望着阿囡和轻书。
阿囡面上仍是淡笑，并不见有什么不妥。轻书却暗暗瞪了她一眼，道：“你去看看葛婶子，怕也是时候起了，顺便找些吃食来。”
轻雨讷讷地应了，他又招呼阿囡：“阿囡怕也饿了吧，咱们入内说话。”
阿囡看着轻雨又碎步跑去的背影，料想胆小的轻雨此时大约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提起轻云惴惴不安，极是不忍。转头对轻书浅叹轻责：
“一年不见，你倒是更有派头了，轻雨也被你管得如此严谨。她还不到十六岁，你拘着她做什么？不碍事的。”
轻书心道，她是不到十六，可你连十五岁都未到呢。
二人才入内坐下不久，葛婶子果然就醒了。免不了热络一番，听她说是从白玉京一路过来，路上怕是没一顿吃得安生，又急着去厨房弄吃食。
自去年神雾山之事发生，卜摇便将云浮宫在外的几处产业都做了调整，以免招惹事端。以前在回春堂帮衬的伙计，自轻雨轻书来了，也以不需太多人手的由头将那几个小伙计遣走了。此时大门掩了半边，就只得他们四人，又有葛婶子时时留意着，大可放心说话。
“葛先生去了何处？是否去了竹海云浮？何时走的？可有什么交代？”
阿囡心中早有计较，葛先生与长老他们一辈，却只是个记名弟子，青州城才是他的家，平时是极少出门。能教他出门远行的去处，大约也只有竹海云浮了。
轻书对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并不讶异，照实道：“先生那日接到信便立即动身，已去了二十六日。走时将堂中的老参和着些稀罕药都一并带走了。”
阿囡知道他已将所知全盘托出，心下越发不安起来：究竟是哪个患了病，让葛先生如此匆忙赶去？断不会是阿摇，他尚在神雾山，即使是他有什么不适，就地便有大夫和上好的药材。也不会是九州和素衣，他们在阿摇身边，神雾山看着阿摇的面子，也不会置之不理。
她并不知道，阿摇与九州早已离开神雾山，回了竹海云浮。
那么是白羽？还是四位长老中的哪一个？或是其他弟子？越想就越觉得应是白羽身子出了问题，若是其他人，红筝也不会不顾阿摇的意思，来信传她回去了。
她一心想着是红筝亲笔写的信，怎么也料不得患病的竟是红筝本人。
轻书与她在竹海云浮共同生活了近三年，多少也了解她的脾性习惯。见她并不再出言询问自己，神色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低垂眼帘沉吟了这么半天，分明是在思量什么重要的事情。
心中犯疑，却也不敢发问。他听葛先生说过，在他与轻雨轻扬离开竹海云浮不久之后，阿囡也被二公子遣离。据说，二公子是明令阿囡终身不得再返。他只知道轻扬在代善堂，四月里阿囡曾来信说轻扬尚好，而她却是在白玉京。青州城与白玉京相距甚远，她只用十余日便来到，又是因为什么紧要的事情这样着急呢？
阿囡盘算过后已有了答案，一抬眼便看见轻书满面疑云，怔怔看着自己发呆的神情。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己总是一心惦念着阿摇，几乎忘了，轻书的心思是比轻扬他们三个细密的。
陡然生了哂然，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这时光：“你也莫头痛猜想了，我此次是要回竹海云浮去。”
轻书只是微微讶然，捧着个蒸笼正走出来的轻雨却愣在原处，举步不前，哑然不语。
阿囡冲她招招手：“愣什么呢，快过来让我瞧瞧做了什么好吃的，我早就闻着甜味了。”
见她还是定在哪里，索性自己行过去接了蒸笼。
一掀开笼盖，热热的雾气腾升遮眼，她还未看清里头的东西，便被漫出的清香引得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大声赞叹：“好香好香，轻雨何时有这样的手艺？我跟浑大哥学了三个月厨艺，也做不出这样的好味道！”
待看清蒸笼里盛的点心，白里裹红的软面团子，中间绽开一个小口，仿佛女子轻启红唇露出贝齿的可爱娇俏。却换做了她呆住。
怔怔望着，感触地喃喃：“是红莲窝窝啊，难怪，这香气闻着熟悉。轻雨，你真是知我心意。我总惦记着呢，那时轻云做的我便没有尝着，你总算了了我的心愿。”
抬眼与轻雨对视，二人都渐渐浮起暖暖的笑意，宛若回到了从前。
“我们早就发现阿囡不爱甜食，偏又喜爱软软的面点心。在神雾山见了这莲蓉做的红莲窝窝，算不得甜食，却有莲子的天然甜香，轻云一见便说你会喜欢。只是那时你住在高处，这红莲窝窝只是用来招待最寻常客人的食物，你必是没有机会尝到的。我们才缠着大师傅教了，只盼学会了能教你吃惊，也好在你面前长长志气。”
阿囡含笑点头：“好轻雨，你也是蒸了十个。”
轻雨似想起什么，眼中明明有泪，却撅唇一笑：“那个坏丫头一早说了，一笼十个，正是十全十美。谁知她嘴馋，自己偷食了一个。”
末了，已是泣不成声。轻云去时，手中仍死死捉住蒸笼不放，仿佛抓住的是什么宝贝。九个小红莲窝窝却早已凉了，散了一地。
阿囡拥紧轻雨，倔强地笑着：“莫哭，莫哭。那丫头笑得那样开心，必是甜得入了心肺，你哭她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