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百媚娘(1 / 1)
阿囡此次离开白玉京返回竹海云浮,实是存心瞒着裴三。
因此,当裴三得知她离开的消息时,已是多日之后。
与白玉京相距不足百里外,有一城名曰芙蓉,以荷塘遍地,莲香千里得名。
芙蓉城多美人之说,古已有之。此言虽不尽实,但这怀景国,美女云集之处,除了帝都皇宫大内,便是这芙蓉城了。
这芙蓉城美人多,多在花街。美人多,花街自然就最热闹了。当下芙蓉城中,最出名的秦楼楚馆,碧海青天阁当属第一。
碧海青天阁有个与芙蓉城同名的水榭。这芙蓉水榭,乍看并不见什么稀奇,不过是亭台楼阁做得精致些,花花草草也精致些,莲花香气甜一些。水榭中有一空庭,中间以鹅卵石砌了个水池子。水池子里头种的不是真的芙蕖,却在正中摆了朵假莲花。
这假莲花以红白相间的奇石雕刻而成,状态自然简朴,硕大无比,却又栩栩如生。花心处,有泉水喷涌而出,顺着花瓣的缝隙纹理汩汩流泻,水池子的水便是如此得来。这奇石莲花和流动的泉水,便是此处莲香大盛的原因。
原来,那雕成莲花的红白奇石,原本就是香比芙蓉。
连这眼泉水也是有些奇怪,只比寻常地下水温度高一些,勉强算得上是温泉。泉水微温,更烘焙出奇石的香气。哪怕是芙蓉城中莲花都变作残荷,落水化作淤泥,芙蓉城中却总有这么一处,永远是莲香四溢,水汽弥漫。
如此精妙的所在,素来都是碧海青天阁内当红的头牌美人才住得的。
试想,秋日里,躺在楼台上晒着午后的暖阳,弥漫的水汽令秋日不再干燥。沐浴在莲香里,听着悠扬的乐韵,美人相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此时便是午后。
一个面若春半桃花,形如出水芙蕖的红妆美人,正抱着个形状古怪的乐器,端坐于水榭的楼台上弹奏乐韵。她素手轻勾,纤指婉转,柔美清澈的曲调随琴弦的拨动流淌,就似她的人一般难以言语描画。
听曲之人,也在一旁轻扣玉案,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拍子。
虽说奏曲的女子是个美人,但听曲的男人,仿佛尤比这红妆美人更风流一些。
只见他十分自在地腻歪在榻上,虽是半躺着,却左腿弓起,右脚搭在左膝上翘着个二郎腿,半空中的足见也随着乐声的拍子一点一点。随着他的动作,乌亮的靴子上绣满金丝的祥云就仿似活的一般浮动着,靴头上紫金灵芝,也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地闪着。
这男子外套一件压了金丝双边的开襟紫袍,料子是罕见的紫金流锦。这紫金流锦的大袍随意地敞着,衣袍一边已坠到了地上,很自然地现出里头净紫色的深衣,素净的领口处,又见得里头还衬了一层几近发乌的黛紫中衣。腰间,只随意地系了条金色珞子,上头挂了个枣子大小形状的紫金坠,垂着金色的长流苏,一并躺在他的华衣上。
深深浅浅的紫,流光溢彩的金,缠绕出一身华贵的旖旎。作得这样打扮的男子,怎会平常?他自在地仰面闭目,任黑发恣意散落着,飞扬的眉宇,含笑的唇角,昭示着他的好心情。仿佛人生,就是要这样躺着、笑着享受的。
说起来,又有几个人经得起这样的享受?
红妆美人轻轻勾了个尾音,手指顿了,柔美的乐韵才袅袅地在吟哦中渐渐止住。美人抬起一双剪剪秋水,望上榻上的男子,等着他的评语,或是,赞赏。
不负她所望,男子击案叫起好来:“彩云,你弹得好。”
他睁开的眼,也同样含着笑,赞得真诚。
赞赏,有时只用一个好字便够了。唤作彩云的女子,大约本就十分自信,显然也知道他的赞赏发自肺腑,笑得无比满足,口上仍是谦虚:“彩云浅陋,也只琢磨出这样的功夫,三少不介意就好。”
男子啧啧有声:“哎,瞧瞧,这话就不实诚了吧?这玩意才到你手中月余,你能摸索出这样的门道,已是十分难得了。放眼天下,别说能弹这玩意的人没有第二人,就连能将此物来历道出的,怕也无几人。”
他摸摸伸手下巴,咧嘴一笑:“呐,为了答谢你奏了这样好的曲子给我听,你若说得出此物来历,这玩意我便送与你!”
他坐直了身子,抚着掌,笑眯眯地望着美人彩云,十足一个好学的乖孩子。
哪怕是天上真正的仙子,对着这么个风流中见真诚,娇贵中带可爱的儿郎,也不得不动心。
彩云仙子不过是个人间女子,又怎能例外呢?
她啐了一口,又忍不住娇娇一笑:“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我素来不着如此鲜艳的衣裳,为了这世上罕见的凤首箜篌,特意换上这衣裙壮胆,才敢在三少面前献丑呢。”
各位看官,到了此时,都知这风流男子定是裴三少无疑了吧?
美人都如此说了,哪有不捧场的道理?
裴三抚掌大笑:“衣饰俗物算得了什么?衣裳也是要衬了人才有光彩的。我方才见你往香炉里投香片时便想,真是美人在侧,红袖添香。这让我想起我那个小甥女,自幼便是独爱红衣这一味。她生性活泼,着了一身大红衣裳,只象一团烈火,合了她那脾性,谁人见了也要惧她三分,倒没有你这样的风情。好物赠佳人,人人都说彩云仙子才艺双绝,于音律方面更是佼佼者,正是弹奏这失传已久的凤首箜篌之不二人选。我从齐圣南边搜罗得此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今日听得,果然不差。”
彩云仙子是碧海青天阁的头牌,奉承夸奖,自是听得多了,可从裴三少口中说出来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她面上升起两朵红云,抱着怀中的凤首箜篌,紧了一紧,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去裴三面前放下,推辞道:
“这样贵重之物,不同寻常,彩云能有幸得见,又相伴月余,终于弹成曲调,已是莫大的福气。这样便够了,彩云实在不敢接受三少的馈赠,三少还是另择佳人相赠吧。”
又道:“虽说箜篌失传已久,世上也已无弹奏技法传下,但这凤首箜篌,只是看着便是极华美的,送给三少的红颜知己闺中添趣也是好的。”
待她转面与裴三相对,虽是笑着,眼内已是忐忑,并且下意识地,轻轻咬了咬樱唇。
实在不能怪她话里拈酸。她至今仍是清白之身,除了相貌好,也是久负才名,受人追捧,其中不乏权贵之人,难免自视甚高。不过,说到底,因着这样的出身和出境,女子再清高,也只是吊高了卖,待价而沽罢了。最好的出路,自然是寻得个良人,求个好归宿。
论出身娇贵,论相貌,裴三少便是一等一的人选。她与裴三少相识不过三个月,相交也只是二月未到。久闻裴三少风流之名,相识之初,见识了他出手的阔绰,见识了他的甜言蜜语比背的还流利,只道传言确实。
相交之后,又发现仿佛不对。别的男子,见了她,多少也会流露出一些男女间的渴求,摸摸小手,已是极含蓄的了。她觉得厌烦,才会求了白玉京有名的浑先生和吴先生,为自己定制了个带刺的指环,以避免这样的烦恼。
但这位裴三少,不说摸摸小手了,除了日日来捧场听曲,全不见其他举动。送了她不少稀奇玩意,也不见什么索求。细细一想,他的花言巧语,无一句真正涩及□□。
人人都道裴三少对她痴迷追逐,阁里的姐妹都羡慕她的福气,连妈妈都时时提醒她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可她心里,就是没有底。
一个女子,若对什么事,对什么人上了心,再清高,也清高不起来,再洒脱,也洒脱不起来。所以,她明知道这样的话不够聪明,还是忍不住说了。只为试探眼前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又忍不住提醒对方:我的才艺,不是每个女子都拥有的。
裴三仿佛一点都不明白她的暗示,爽快一笑道:“你要与我客气,我也不勉强罢。你有什么其它属意的,我取来与你便是。”
换作是阿囡,只要他阿三乐意给,管他贵重不贵重,一应笑纳便是。贵重二字,在阿三眼里,没有什么意义的。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裴三这样的人素来不爱浪费表情。
彩云仙子,难免要失望了。幸而,她仍算聪明。聪明的女子,是不该在一个对方不感兴趣的话题上纠缠太久的。
她娇躯一拧,抿嘴一笑,眼波盈盈,无限风姿尽展:
“三少送与彩云的好东西,早已数不过来了,绕是我脸皮再厚,贪得无厌,也开不了那个口呀!彩云是什么都不敢要了,不如三少怜惜彩云,解了我的惑吧。我听闻三少本是家中行十二的,为何就偏生取了个这样有趣的名儿?”
裴三的名字确有由来,不过,却不是什么人都听得。
他抬手揉揉鼻尖,望着画花梁木想了一阵,道:“咦?是了,为何我老子为我取了个这样不出彩的名字呢?为何我就没有想起问他一问呢?”
他的老子,不是已经作古了么?
彩云仙子又失望一回,已是十分颓丧了。却又听裴三少一拍手掌,十分笃定地说道:“啊,我知道了,他孩子生得多,为我那些兄长姐姐取名费的心机也多,自然是江郎才尽了。”
那彩云仙子也不知他是玩笑还是当了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蓦的“咣”的一声,楼台的菱花门被人粗暴地踹开了。
只听有人冷声讥笑道:“人人都说裴三少已是彩云仙子的入幕之宾,艳羡不已。谁知裴三少竟是在此处与美人清谈这些无趣话题的,真是辜负良辰美景,教人遗憾。若教外头的人知道了,说不定要猜疑裴三少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隐衷。”
听到这个声音,裴三少感到很头疼。这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识得的人里头,爱踹凳子的,爱掀桌子的,又爱踹门的,并且脾气火爆,又爱与他过不去的,算起来只得那宸王殿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