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一斛珠（1 / 1）

不到一个月。

这么说，阿囡此时已离开白玉京了? 那只黄鹂鸟，要飞回来了？

卜摇有些坐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红筝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有恃无恐的模样，他是该责备的。但这是她的心愿，或许，还是最后的愿望。就是开不了口。

恐怕不只是她擅作主张，连九州素衣白羽都有份。

他是知道的，他们是看着阿囡长大的，花在阿囡身上的时间，比他还多得多。对阿囡的感情，不亚于他的深厚，怜惜和疼爱，也不比他少。甚至，从年纪上来说，红筝也可以做阿囡的母亲了。感情上，也差不多是这样。

一个母亲，临终要见女儿一面，有什么可责怪的？

一个母亲，想看着自己的女儿成人，又有什么不对的？

但是，好不容易，阿囡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了，终于飞出竹海云浮这方寸之地了，终于离他们远远的了，为何又要将她扯回来呢？

“二公子，阿囡是个固执的孩子。她不是风筝，切断了线，就会飞走。她不过是只鸟儿，你将她放飞，她心里依然惦记着这个窝，就是忘不了的。冬天不宜远行，二公子就留在竹海云浮吧。说起来，这里也冷清太久了。”

她说起冷清，脸上也浮出寂寥来，卜摇陡然失语。

他的怀里也滚烫起来，某样深藏在内的物件，开始无声地燃烧。

那是阿囡亲手写下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不到一年之前，阿囡独自离开竹海云浮时，曾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过：我不会离家太久的，阿摇，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

终有一日。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走出竹海云浮，去安阳看元菁菁时，也曾发下这样的誓言。不过一个月，她就回到了他的身边。虽然是他不放心，亲自去接的。

一想到那一回，卜摇有些激动的情绪霎时冷静下来。

他记得元菁菁病逝的那一年，那个炎炎夏日，十岁的小阿囡站在将军王府高高的门阶上远远对着他嚎啕大哭的情形。那时她的哭声，可谓天崩地裂。即使几乎是元菁菁抛弃了这个女儿，即使对这个所谓的母亲，她没有任何的印象，短短不过二日的相处，也来不及让她产生多少感情。但骨肉相连的天性和一脉相连的血缘，仍令她伤心欲绝。

七月，仿佛是阿囡的劫数。一年多前，也同样是七月的夏日，轻云在神雾山遇害。

轻云，与阿囡一样的年纪。正是元菁菁离世那一年，他千挑万选找来与阿囡作伴的。四个轻字辈的孩子，与阿囡相伴也不过是三年左右。

他记得很清楚，正是七月二十五，阿囡无措地唤了他一声，竟然笑了。她太聪明，聪明到只看了当时的情景，便猜到了事实。她仰着小脸的样子，充满期盼的样子，仿佛无声的祈求，祈求他一个否定的答复。

然而，轻云被一刀封喉殒命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那时的情形，众人皆忙着关注明月十二楼之人的下落，无人顾得上去安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他也不例外。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那最艰难的时刻的，只是到了现在，仍清晰地记得她笑得比哭还苦，凄凉得叫他惊心。

从发现轻云遇害，到轻云的遗体最后被焚化，十三岁的阿囡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后来回到竹海云浮后，她又独自躲在轻云的屋内一月不语，将有心安慰她的亲人都挡在门外。

一个月后她走出轻云的屋子，整个人已是大变。从日日缠着他寸步不离，连夜里都睡在他的书房里，但凡有些动静，便如惊弓之鸟般惶惶。

每个清晨他醒来走出房门时，便能看见她不依不饶的灼热目光，说的总是同一句话：阿摇，你哪里都不去好么？

后来，她几乎是痴狂了，闹着要将元菁菁留给她的嫁妆典当，闹着要凑银子，闹着要建什么如意山庄，闹着要保护他，不容他有一点闪失，这个云浮宫，都被她弄得鸡飞狗跳，人人忧心。二长老说，若没有梵音铃在身，这孩子定是已经疯魔了。太执着，是二长老很久以前对阿囡的评语。

往事历历在目，让卜摇一想起便觉得透心的凉。

他压下心头的忧虑，尽量平静地望向红筝。红筝温柔地甜笑着，阿囡即将归来，她是那样高兴开怀。阿囡自幼，都是红筝照料吃食，穿衣，也是红筝教她识字读书。

沉稳内敛的素衣，更有师长的气派，阿囡的沉静和练达，多少是受她的影响。

白羽就似是爱作弄孩子的大姐姐。表面看来，对白羽即兴而起的戏谑和恶作剧，阿囡总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她乌幽幽的眼内，常会带着笑意。

而红筝，则更似一个温柔的母亲，又似是一个闺中密友。白羽曾说，红筝总爱带着阿囡一道读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间中咏诗或是弹琴应景，末了，常常会抱着阿囡流泪嗟叹。年幼的阿囡，还要反过来安慰这个大人。对此，白羽总是嗤之以鼻，但是在他面前谈起，嗤之以鼻之余，又总是笑，暗藏艳羡。

他知道，在红筝面前的阿囡，更纤柔一些。

他不敢想象，若失去了红筝，阿囡会如何。然而，他又无计可施。

红筝见他一脸莫名的怔忪，以为他只是因为听到阿囡要回来的消息一下子消受不了，心头隐隐有股得意宽慰。她十分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在有限的日子里，只盼望一家人能齐聚一起。她一生拥有的不多，最珍贵的便是亲人相伴的温情了。

白羽捧着煎好的药进来，见二人在屋里各自若有所思地枯坐着，几上一个茶杯，还有热气腾升。秀眉大皱，铿的一声将药碗搁了，叉了药骂道：“哪个叫你喝茶了，不怕解了药性？！”

红筝日日被白羽这夜叉管着，早就怕了她，连连摆手辩解：“你可是冤枉我了。二公子回来，我难得煎茶给他品尝，你闻闻这上好的银针，直教我口水也流了一地。”她的神情柔弱而可怜，言下之意，若不是被你管着，我早就大饱口福了。

白羽重重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卜摇一眼，语气更是不善：“嗤，你费什么心。那神雾山什么好茶没有，人家大半年在那处呆着，你道他还惦记着你的手艺不成？”

卜摇这大半年一直在神雾山教授凤桃紫武功，红筝病得如此重了，他是前不久才知道，才急急赶回。他心中本就惭愧懊悔，只任由白羽语带讥讽，也不生气。

红筝和白羽他们几人，虽与卜摇一同长大，又是楠宫主给弟弟安排的左右手，感情自然深厚堪比家人。但主仆有别这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也从不曾越了分寸。眼见白羽如此夹枪带棍的，红筝立即出言责备：

“你瞧瞧你，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性子，若素衣在，可有你好看。”不安地望向卜摇，生怕他着恼。

白羽斜觑卜摇一眼，冷笑起来：“我倒是甘愿师姐罚我一顿。可二师姐在哪里？在那神雾山与人做牛做马呢！你病得这样重，却有人硬着心肠不当一回事，非要二师姐留在外边。说起来也是，连那么小的孩子都赶走了，还有什么狠心的事是做不得的？”

她素来喜欢作怪捉弄人，但心肠却是极软，又最为重情重义，此时双目尽是冷光，显然是恨极了卜摇。她恨卜摇心肠硬如铁石，一年前赶走了阿囡，教她小小年纪独自流落在别处生活，斩断了这十余年的亲情。

她恨卜摇近一年来对竹海云浮的忽视，红筝病到了药石无效的境地仍不知晓，直至她不顾红筝阻拦，偷偷传信去神雾山，才使他匆匆赶回。她们二人与素衣亲若姐妹，又是一同长大的至交，此时本应在一起同渡这难熬的时光，却仍要分离。虽说是因江湖多事，但有什么事情能比红筝日渐枯竭的生命更重要？

她恨不得撕开嗓门大骂一顿，目光却触到红筝面上的淡淡凄然，顿时心中大恸。忍泪咬牙一顿足，咚咚咚地大步奔了出去，本来结实的竹楼子因着她重重的脚步震得颤颤。

红筝深知她是因为心怜自己，又眼见卜摇脸上的忧慢之色，忙道：“她大约是累了，出言无状，怕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讲的什么……”

卜摇眼睛落在红筝无力搭在软榻的手上，只见原本那丰盈的皓腕，如今瘦得可怜，衬得那阔阔的水红衣袖空荡荡的。

或许是因为知道即将会失去红筝这个至亲，又或许是因为对即将归来的阿囡的担忧，他的眼神也失去了宁静淡然的光彩，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软弱。

这样的软弱即使是在大哥离去时也不曾有过。那时想到大哥离去了，自己肩上还有未尽的责任，心内还有信念，又收养了阿囡，哀伤便在日子的流逝中悄悄远了。而这个时候，他已不是十五岁的少年，经历了许多事，原以为自己虽不能把控周遭的一切，至少也是游刃有余了，但至亲之人，自己仍无法照顾周全，这十几年来，仿佛都白过了。最亲的亲人，似乎对自己也不理解。

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令他突然脱口而出：“难道，你就不怪我么？”

红筝显然料不到他竟会这样问，大感意外，忽而笑了：“二公子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还不如阿囡一个小孩子那样懂事么？”

卜摇一怔，狐疑地问：“阿囡？”

“阿囡离开竹海云浮时，特意对我们说，无论二公子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对的。二公子只是为了她好。”

“我们当然也知道，无论二公子如何，都是为了我们好，为了云浮宫好。白羽她只是心里有些难过。她疼惜阿囡，自然也不会怪二公子的。阿囡对小轻云的感情，大约就是与二公子对我们的感情一样的。都是至亲之人，哪个会怪哪个？”

红筝柔柔的话语，掀起了卜摇心湖的潋滟。

原来，最懂他的，仍是阿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