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万年秋(1 / 1)
上部结尾说到,轻云死了。
这个少女的死,改变了许多人,许多事。
下部故事的前面部分将以不同人的视角回忆发展。秋天仿佛就是萧瑟的。
虽然在竹海云浮的深处,仍然遍眼是青青的竹子,但这密密的绵延不尽,过于安静了,反而凸显出一种空旷来。
少了那个满林子到处飞蹿苦练武功的孩童,少了那个清晨寻露的黄衣少女,竹海云浮有了淡淡的寂寥。
很简单的一幢竹楼子,外头圈了一圈矮矮的青竹篱笆。角落支着个简易的灶头,火星微弱,热气将阵阵药香烘焙得四处弥漫。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灶边的扇着扇子,心急火燎的,扇子都要被她摇散了,仿佛仍难解她心头的焦躁和抑郁。
“白羽。”
白羽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没有听见来人的呼唤,依然低头摇她的扇子,面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表情,平静无波。
若是以前,见到来人,她断不会如此反应。
出言呼唤,渐渐行近的男子,是她的主人——卜摇。
青衣素裳的卜摇,因为岁月的沉淀,英华更为内敛,只是面庞失了素来的和煦,有着淡淡的焦虑。又因为目睹了白羽的这番反应,多了些无奈的颜色。
他十分清楚白羽为何如此,所以实在不能狠下心来去责怪她对自己的不敬。
一年前阿囡离开竹海云浮时,白羽就已怨上了他。后来,知道他决定不再为不流城的代善堂提供粮食,她便在九州等人面前大斥他的无情,一怒之下,独自从神雾山返回竹海云浮,再也不愿看见他。
此时,她虽没有避开,并不是原谅了他。这样的漠视,比避而不见更教人伤怀。他们四个,是他从小一同成长起来的伙伴,虽有主仆之名,实则却是至亲的人。至亲之人,本不应如此相对。
但是,他确实是让白羽失望的。除了因为阿囡,还因为红筝。红筝病了大半年,他却是最后知道的。他急急由神雾山赶回,看见的红筝,让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不愧疚。至亲的人,本不应如此。
白羽对他选择了漠视,也许是为了惩罚他对他们的忽略。
卜摇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看白羽的姿态,恐怕出言打扰了她为红筝煎药,更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过。他只能安静地站在篱笆外,等待葛先生。
终于,竹楼子里正走出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的五旬老人来,打破了他与白羽篱笆内外静默尴尬的僵持。卜摇暗暗松了口气,不进反退,待老人也从篱笆里走出来,二人行远了些,才一道停了步子。
“葛先生,她如何?可有法子?”
葛先生惋惜地摇了摇头:“二公子就住上一段吧。她怕是过不了冬的。”
尽管早有准备,卜摇仍是被葛先生的断语轰得心头一震,面上也是不加掩饰的惊痛。良久,才勉力拱拱手道:“辛苦先生跑这一趟了。”
葛先生默了一默,轻叹道:“我再开二个方子,或能教她好过一些,少受些苦。”
卜摇颔首:“有劳先生。”说罢,又提步向那篱笆方向行去。
卜摇重重的脚步行过,白羽她手中猛摇的扇子,也跟着顿了一顿。热乎乎的药气,在她眼内氤氲了弥漫的水雾。她慌张地撩了袖子,飞快地抹了抹眼。卜摇余光看见她仓惶的动作,心头更觉酸苦。
重重轻纱帷幔,与简单的竹楼子有些不相衬。隔得了外头的药味,还是掩不住里头挟着药味的松香。卜摇仔细地轻轻拨开条路来,怕惊动了里头歇息的女子。
尽管动作轻柔,里面的人还是回首朝他望来。
她根本没有歇下,特意上了胭脂的嘴唇和脸颊虽不能完全遮盖去发黄的脸色,但秋水般静谧的眼眸仍如往常含着柔美的笑意:“二公子来了。”
卜摇的目光刻意避开她头上包裹着的头巾,又以微笑掩藏了心绪,轻轻地问:“红筝,你今日还好吗?”
话语出了口,他又觉得不妥。今日,今日,仿佛日子是一日一日数着过的。
他忘了,浅碧的轻纱帷幔,还挂在自己一只手上,尚未松开。
似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异样,红筝笑着起身,将他手中捉着的那角帷幔带开,顺手勾起,缚好了,带着一丝莫可奈何的嗔怪道:“我早说了这东西多余得很,白羽非要挂上这许多。其实哪里遮得了多少光?再说,真把光线都遮住了,屋内又什么都瞧不清了,连看个书都不方便。”
卜摇的目光扫过软榻前的小几,上头的书卷泛着陈旧的色泽,瞧不出是什么书。话音临出口时生生转了一转:“身子不好,便少看些,读书伤神。”他本是想责怪一句“什么书也不急在这一时”,但蓦然醒觉,红筝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不到一年之间,她的一头青丝就落了个尽,方才葛先生还说,过不了这个冬天。
他有些茫然。红筝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与九州他们一样,就象是大哥留给他的纪念和温情。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在他有自己意识时就开始习惯了。从来没有想过,失去的感觉,来的这样突然。
红筝见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和煦的面上出现了戚戚之色,柔柔一笑,执了壶柄斟了杯清茶,温柔地递与卜摇。
卜摇很自然接过,然后反应过来,红筝是个病人。越发地歉疚,所有想要宽慰她的语言,只凝成一句:“葛先生说了,有方子能让你好过些。”
至少,不会要她继续强忍着每日的头痛发作。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再好的法子了。
他定定望着手中的杯子,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深深的惭愧。
红筝闻言倒没有悲伤,反是噗嗤笑出声来。大约,二公子在这方面也还是个孩子呢,连说谎安慰她都不懂得。于是她反过来安慰卜摇:“二公子,其实,没有那么糟糕。生老病死寻常事。”
卜摇心头一跳,脱口而出:“红筝,你可有未尽的心愿,我会为你实现。”
说罢,他带着殷切的期盼望着红筝,形如稚子。
红筝好笑地连连摇头,见他不但不见黯然,神色反而变得越发坚持,令她想起另外一个人,也常见这样的执着坚定,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想了想,她拿起书卷,合上封皮,笑道:“未尽的心愿?有是有,不过你是帮不上忙的。”
见卜摇眉宇轻轻拧起,红筝顿觉心情开始变得欢畅:“我最遗憾的,是一生不曾遇到一个心心念念的男子。此事全靠缘分,二公子本事虽大,也是无法的。”
水红衣裙包裹着她越见消瘦无力的身子,因她的欢畅又有了生命力,全然不似个身患重症,苟延残喘的病人。
卜摇以为她是说笑,但细细看来,又不似。在狐疑中渐渐当了真,自己方才的豪言和承诺竟没有了作用和意义,口中顿感苦涩:“是我误了你们。”
不只是红筝,还有素衣、白羽,本都是钟灵毓秀的女子。她们都从风华正茂的少女,伴在他身边照顾着他,渐渐错失了韶华。虽然,云浮宫向来如此,但真到了时光流逝不可追回时,那沉沉的歉疚总会见出真实来。
卜摇想起不流城代善堂那个夫子。若不是因为阿囡的缘故,若不是因为自己明令所有人与阿囡有关的一切保持距离……或许,说不定,红筝也该有一段姻缘的。
“哪里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缘故,从不曾留意世间的男子,只觉得情字实在太难懂,又太误人。心里头,又始终有些自命不凡的清高,也没有发现哪个可以倾心的人,时间久了,便自己将自己误了。说起来,想我也算是花容月貌,真真可惜了。”
她作态地以手抚面,有意想令眼前这个比自己年幼的青年宽心。柔柔地笑着,有淡淡的嗟叹,浅浅的自嘲和惋惜,就是没有一点悲伤沉痛之意。
想到这个女子从来都是淡看云卷云舒的,卜摇的心才微微松了,也说笑:“世间男子没有碰到红筝姐姐,实在是他们的遗憾。”
红筝睁大了美目,凝视卜摇许久,才指着他大笑出声,渐渐笑得上气不接下去。直把卜摇笑得云里雾里,她才捂住胸口,一面为自己顺气,一面笑语:“你怎么学了阿囡,突然叫我一声姐姐,真是出奇。想当初在神雾山,素衣也吓得不轻……”
一听提起阿囡,提起那年在神雾山,卜摇就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红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未尽的心愿,二公子是帮不了我了。不过,我擅自做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但愿二公子不要责怪。眼看着,就要到阿囡的生辰了,我写了信去,叫她回来,也好将她的及笄礼操办操办。”
她也不管卜摇神色如何不虞,掐指算了算:“数数日子,不到一个月,阿囡就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