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伴云来(1 / 1)
一阵冷冽的香气随着寒芒出鞘一同四散开来,令人精神一振。
阿囡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赞叹:“久闻冷香剑的奇妙,终得一见,也是我的造化了!”
穆澜共渊面上浮出显见的自豪。这冷香剑是他穆澜世家家传之物,素来是掌握在穆澜家的主母手上,代代相传。近年来家规甚严,也无出类拔萃的女子出入江湖,这冷香剑一直由其祖母保管着。他全凭着嫡长孙的地位,此次随祖父来神雾山,又是第一次参试,才得了这一项殊遇。
其他少年都兴高采烈地退到丈外,尽是看好戏的表情。
穆澜世家枪法霸道,难道剑法就不霸道了么?
阿囡只是淡淡一笑,裴三心领神会,也将忧心的琅琊带了开去。唯独凤桃紫不知忧愁,远远地站了,也不断挥手呐喊打气。
穆澜共渊见她坦然淡定地站于对面,蹙眉道:“世妹的剑呢?”
阿囡洞箫一横,浅笑道:“我手中便是。”
她本就生得不让人惊艳,也不明媚,神态举止更不似个可爱少女。在十几岁的少年看来,那份沉静只显得太过清淡,反有些清高的意思。
穆澜共渊只道她是轻视自己,不由有些恼了,面上毫不掩饰。
阿囡又笑:“我虽非云浮宫弟子,但习的是云浮宫武学,便要守云浮宫的规矩,不可用利器。共渊世兄必是听闻过的。”
穆澜共渊面色一凛,他是穆澜世家的长孙,自然见识不凡。这云浮宫之人不主张血腥的规矩他是知道的。他更知道,云浮宫的三友剑绝技,是以神气为剑。这十几岁的少女,有这样的内力修为么?她手中的,分明是一管竹制的洞箫而已。
很自然地,对眼前这单薄的黄衫少女,多了一分审慎,少了轻慢:“那么,我们点到即止,世妹切勿逞强。”
阿囡见他神色变幻,但言语上已表明不会与自己为难,虽不敢认同他的自信,心里却对也有了赞赏。世家子弟,也不全是庸碌狂妄之辈呢。
“还请共渊世兄赐教。”
她轻轻一笑,竹萧便递了出去。这少年如此自信自傲,断不会先发招,自己是女孩子,倒是无妨,不若给他搭个台阶。
见她竹萧直直刺来,全无花巧,穆澜共渊心道,我这祖传的冷香剑,削铁如泥,你这竹萧如何抵得住?想到对方只是个少女,很自然地减了狠意,手上劲道也减了大半,剑花一挽,就想轻轻化去这一招便算了。
谁知那平淡简单的一招,仍令竹萧直直迎上了他的剑刃。
铿的一声,竟发出金属利器相触的激越之声来。
“啊!”少年讶异脱口,音调一转,又突兀地化作:“好!”
似是转得生硬,他先面红起来。旁观之人在丈外之遥,倒是不觉异样。阿囡听得分明,轻轻笑出了声。少年听闻,连耳根都红了。心中愤懑,剑招也凌厉了许多。哪能教女子占了上风去?
二人手上仍不停,身形却已转了多处。
哼,我不好赢你,也不好输你。但也不能一上手来,就叫你看低了。如今,你该知道我云浮宫剑术到了神剑合一是何样境界了吧。我手中是竹萧,没有锋刃,却也是不亚于你冷香剑的利器!
狡黠的笑容一闪而过,她渐渐便敛了颜色,慢慢地,似是被对方越来越犀利的剑式和压迫感强烈的气势困住,有板有眼地见招拆招。
偶然也有一两招精彩的进攻,让少年们屏息,让凤桃紫和琅琊尖叫。但惊喜之余,却总有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意味。
拆了三十余招,穆澜共渊的剑芒越来越盛。他身法又伶俐多变,不时只有白光掠影,那些少年都眼目冒光,大声喝彩。
那边厢,凤桃紫顿足叹惋:“阿囡毕竟是年纪小,以气注入竹萧中,终是力有不递了。”
东流水在青州城是见识过阿囡飞檐走壁的足上功夫的,先前频频安抚琅琊,是因为对阿囡颇有信心,此时见状,忍不住心下犯了嘀咕,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裴三看阿囡每每接招拆挡化解,无论穆澜共渊如何伶俐,身法如何变幻,她的双足一直平稳如步行,始终不曾离地面超过半尺。就连旋转闪身,也只看得见那裙下绣鞋鞋头,偶尔裙裾翻飞起伏,也只露了裙下白裤的一角裤脚而已。
暗笑,哪里是力有不递呢?只足下这样的功夫,貌似四平八稳,实则行云流水,由她自由收放。更别说那一身浅黄轻罗,如此激烈行动,本应袅袅若烟飘飞的,此时却不大有动静,否则,早该被冷香剑削得七零八落了。
这妮子,分明就是……怕要束手认低了。
正巧东流水望来,对他嘴角的笑似有疑惑。裴三左眉一挑,眼帘低垂,脚尖一翘,微微呶呶嘴。流水先是一怔,更疑惑地向阿囡那个方向望了一会子,面上渐渐露出恍悟的神色,遂握手成拳,挡在嘴前掩饰笑意。
这样又过了七八招,穆澜共渊紧紧相逼,阿囡虽堪堪化去他的攻势,却也不得不频频退身。直退到一群少年近前,几能看清她脸上吃紧的表情。
“花团锦簇!”
这冷香剑果然是女子用的,穆澜家的剑法招式,名字也是这样的女儿气。
穆澜共渊大喝一声,便见寒芒星星点点,剑光团团,如千万朵繁花绽放,一同向阿囡正面胸前袭去。
阿囡身形疾走,衣摆滚滚,身法已是极快了,可如何闪避,那剑芒总是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她“哎呀”叫了一声,转了一圈,仿佛孤注一掷般,生生将身子笔直地钉在地上,伸长了手,竹萧急转,绕着少年冷香剑的剑尖扭了几转。连连的铿铿声,那剑尖自一臂之外,一直逼到她胸前的华盖穴前,尚有一寸不到就划破她的衣襟!
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直冒冷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鸦雀无声。
笑容在她面上一点一点绽开:“共渊世兄,多谢你手下留情。我们这样,是不是算打和了?”
凤桃紫与顾琅琊早捂住眼不敢看了。听闻她的声音,才敢睁眼去瞧。而那些少年们早紧张到张口结舌,方才打斗的二人,就在他们跟前不足三尺,他们以为,冷香剑早该嗜血了……
谁知,谁知——
那冷香剑的剑尖,竟扎在竹萧上,而竹萧,又正正挡在少女的胸前几分!
少年们纷纷抹了冷汗,开始庆幸。总算,总算没出人命。
但这话,无人敢说。在神雾山的地盘上,云浮宫的地位也是非同小可的。他们不禁都有些后怕。
凤桃紫与琅琊都有些脚软,动弹不得。
又听阿囡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说起来真是惭愧,其实,应是共渊世兄胜了才对。第一招,就留了手。想来也是,世兄出自大家,家教严谨,对女子自然多了包容之心。这冷香剑,本是女子用的武器,蒙世兄怜惜体恤,舍了本身刚劲的枪法,本就是我占了大便宜。不过呢,这两军交手,自是不能留情面的,世兄主动相让,慕楠只能照收不误。承让,承让了。”
她似笑得得意,慢慢将身子退开,顺手把卡住对方剑尖的竹萧卸下,看着开裂的一头,十分惋惜地喟叹:“不过,共渊世兄将我的竹萧弄坏了,这人情,我可不算欠你。”
望了那些少年们一眼,撅撅嘴,道:“在场的世兄们,可要为我作证。”
她双眼亮晶晶的,唇角弯弯,甚为俏皮无赖。少年们不禁暗暗懊悔,是不是为难于她,有些过分了?几乎,几乎害了她性命。
纷纷道:“自然,自然。”心有余悸,面上都是讪讪的。
那活泼的凤三小姐面上,也是一副见了鬼的后怕。
阿囡看了一眼穆澜共渊,只见他正虎着张脸,盯着她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复杂。
这少年倒也是个聪明人。冲他微微一笑,又点点头,对方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阿囡心知肚明。
这英雄大会,是最忌讳私斗的,只是这些天之骄子任性惯了,大人们便睁只眼闭只眼。但英雄大会还有另一项规矩是不得不遵的,点到即止,不伤人命。
今日这场比试得了这样的结果,料想众人也只得闷在心里,不敢随意宣扬。
她促狭地想着,且看他们如何收场。
这时裴三突然出言道:“啊,都这时辰了?难怪肚里寡淡,原是饿了。”
立即就有人接了话茬去:“哎呀,瞧我的记性!听闻今日厨房蒸了百花蜜糕,再不去,怕是吃不上了。”
这凤桃紫,关键时刻还真机灵。一干少年纷纷道别跟着凤三小姐找百花蜜糕去了。
阿囡瞪了一眼裴三,他但笑不语。还来不及与他计较,便被琅琊缠住了,刨问着前头的事。四人低声说着话,慢慢顺山道而下。
没走得多远,就看见穆澜共渊扶着银枪守在道旁,目光忿忿。阿囡微微一笑,示意三人先行,自己迎了过去。
“你为何让我?为何,又、又要那样说话?”少年的神色严肃中,实在是生气了。
若不是恼她相让,他又怎会步步相逼,最后竟连杀招都使了出来?原想逼她使出真本事,不料却中了她的计,结束了比试。他猜想,自己大约是技不如她的,心内自有不甘。但她那些举动说辞,在在都是维护他的面子,就连打和,也表演得那样自然。
阿囡正色道:“世兄与我都正年少,一举一动,都受长辈约束掣肘,你我的切磋,如何能尽意?既不能尽意,世兄如何就判断我是让你?我以神气化剑,对我的内力修为本就是极大一个考验。而世兄身为男子,武道刚劲,又正是得力的年纪,若以银枪与我相斗,我未必就能如此应对。我的说法,也没有错。若我是男子,世兄的手段断不是如此。”
少年呆了一呆,反复计量品味她的言语,渐渐明白了她的深意。他一心想着会赢她,自然没有想过她的立场。如今一想,若自己赢了,她折了云浮宫的声誉,会如何?若自己输了,他穆澜世家的名声又如何?
而她竟也毫不避忌这尴尬的话题,坦荡得令人惭愧。对这个敏锐磊落的少女,不禁佩服起来。想说些客套的话语,但见她那样恬静的浅笑,又觉得若说出口只会轻慢了她。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抱着银枪,傻笑了一阵,又问:“你小小年纪,如何练出来这样的本事?”
阿囡眨眨眼:“我?”似回想了片刻,道:“我啊,不过是日日躺在碧潭上,不教自己沉入水中,也不教瀑布飞水,沾湿我的衣裳。”
她笑着摆了摆手:“世兄留步。”转身向前面的几人赶去。
一脸愕然的少年在山道旁抱枪呆立,久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