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丁香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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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上旬湄山地区连续大雨，湄河水涨，爆发山洪，附近村镇均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百姓也纷纷迁往高地。一行人行到湄箬时，见附近不少村屋坍塌，人烟稀少，只好寻了个稍高的小坡露宿。

只是天热潮湿，蚊虫极多，轻书取了干艾草分与轻云轻雨去烧。吴钩和怅离则领命去附近寻些稍微干燥的木料，轻扬正着手清理出一块干燥地来准备生火。浑江这位大厨，自然是准备料理食物。

裴三少出行，侍女们是不能叫他受苦的，不只准备了木炭，还带了半车吃食，米粮肉干皆有，与浑江商量着要制米团子作主食，红筝也十分赞成。琅琊先前受了委屈，正在裴三的车里睡着。众人体恤阿囡年幼，都不让她掺和，她只能守着琅琊，看着众人忙碌。

裴三因其大嫂出身制香世家，特取了个避蚊香来，正向卜摇显摆他对制香的研究，名正言顺地不必做事，旁人更不敢劳动这二人。

而东流水，经过前面与琅琊那一出，冷着面孔颇有些生人勿近的味道，自行领命照料马匹去了。见他将衣摆卷在腰间，拎着水桶向坡下行去，阿囡撩了帘子看看仍皱眉安睡在车中的琅琊，忍不住起身欲追。

虽然这二人的矛盾她并不十分清楚，琅琊喜欢东流水，她却是知道的。挂在琅琊嘴边最多的，便是这个东表哥。

走得几步，却被裴三拦下。眼看着东流水的背影已不见，碍于阿摇在场，阿囡怎么也使不出平时对裴三的气势来，只得瞪眼。

卜摇淡淡一笑，摸摸她的头顶轻轻一喟：“阿囡啊。”真真的意味深长。

阿囡脸一热，如同一个欲耍把戏却不能得逞的孩子被大人逮了个正着，不自觉地便微微撅起了嘴，隐约的娇嗔之态，显得有些稚气。卜摇看了又是一笑，再不说什么，径自行开。

倒是裴三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囡，不禁大感意外。

以前只道她倔强坚忍，一路看来，总认为她对身边之人有一种近乎于强悍的保护者的姿态，也因她年幼，难得的沉稳和聪慧有时连自己也自愿地信服。只是常常忍不住会替她担忧，过刚则易折，却不知道她也有这样稚气羞怯的一面。

想到她被卜二公子养在身边十余年，感情必不一般，在卜摇面前，自然会与在他人面前不同。想来，自己对阿囡是单凭着直觉一半喜欢一半信任，先前的想法，或许也有武断之处。

神色也从讶然变成恍悟，继而失笑。

阿囡见他挡了自己又不说话，只是不断变着神色，有些恼：“阿三，你阻我做什么？”

她说这话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含着恼意，配合着翘起的鼻尖，抱怨的语气，若不是见识过她的稳重，裴三定会以为眼前的她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原来阿囡也有这样可爱娇憨的时候。”心中如是想道，便脱口而出。

阿囡只道他又是发疯，也不考究他言下之意，只说：“你莫不是糊涂了，忘了阻我的原因，便开始胡说一气？”

裴三噎住，好啊，难得赞她一回，倒叫她笑话，果然是不能当她是寻常女孩子。

索性不客气地一手捉了她的胳膊，走到车旁，看了一眼垂着的帘子，低声道：

“你以为到了流水身边去，又能说什么呢？”

阿囡被问得一怔：“我——”

“阿囡，在你眼里，我这小甥女如何呢？”

“开朗，率性，善良，纯真，心无城府，身为顾家独女，没有一点骄纵，也不因母亲出自富裕的裴氏，而染了奢华之气。”最后一句，是她小心眼的意有所指。

琅琊这样的真性情，总能为他人带来快乐，但凡与她交往之人，都会喜欢上她的。正因如此，阿囡才不愿见她难过的模样，有了多管闲事之心。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闲事该如何管。但她认为，以她对东流水的认识，不该令琅琊难过的。谁会舍得让那样天真快活的少女难过呢？

裴三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那是当然，否则我又怎么会带她出来玩耍？我家那些小辈，实在没意思得很。那么在你眼里，东流水又是如何？”

“流水为人刚正不阿，至情至性，身在公门，却有一股子侠气，”想起在青州城的经历，她对东流水是真心的赞赏：“当得起一个好汉。”

裴三笑道：“照你所言，我这小甥女如此可爱，东流水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只看着琅琊长大，又甘愿陪她出行，心里怎会是不喜欢她？”

阿囡想说，我就是觉得流水不该是不喜欢她，才有那样的胆量管闲事呢，难道我就不知道，闲事是不好管的么？但一想到管闲事本就是一厢情愿的作为，又觉得自己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便无话可说。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裴三呵呵低笑：“你啊你，见你平时聪明得紧，对麻烦总是避之不及，却偏偏对自己认同之人尤为着紧。明知道是不容易的事，却仿佛从不曾想过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以为你审慎有加，偏偏又有些匹夫之勇。难道你就从未想过，闲事若管不好，有时也是会遭人讨厌的么？”

阿囡向来与他百无禁忌，何曾被他这样奚落？顿时觉得面上十分挂不住，伶牙俐齿也发挥不了作用。

裴三拿了好处也不收手，继续揶揄：“我与你相交，对自己的心思作为惰于掩饰。你又生得一双慧眼，将我摸得透透的，因对我了解，往往出言直率，总能叫我心服口服。但你可知，世上也只得我一个裴三罢了。”

他那种肆意的张狂，阿囡心里清楚，但此时眼里看着，耳朵听着，仍是瞠目结舌。

“阿囡，你莫要因为世上有一个裴三，就以为每个人都是裴三，都会如我这般，□□裸地任你窥视捉摸。你这样聪明，怎么会不知呢？”

毫无讥讽之意的一句，令她有如醍醐灌顶。

她并非不知道人心不易懂，也并非不知险恶。但一遇到自己认可了的人，如裴三，就会犯了傻气，认为朋友之交，就是一片赤诚的坦白与信任。确实也是因为裴三，而有了一叶障目的天真。

好比那日劝诫裴三。若换了其他男子，在心仪的女子那里碰了壁，怎能再容得比自己年幼的女孩子对自己直言不讳呢？她一直记得男子最好脸面，一到了洒脱不羁的裴三面前，就忘了个干净。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忍受一个少女大喇喇地道破自己的心思呢？即便是说中了，怕也会羞恼，难免恼羞成怒。

若将裴三换成东流水，轰她出去倒也未必，却难保面上会有几分难堪和不好过。说起来，自己确实是莽撞的。

除了这个意思，裴三也是为了告诫她，朋友相交，也应是有所保留的。自己的坦白，并不意味着别人也坦白，况且，又有谁能将他人看得一清二楚呢？

裴三赞她聪慧，其实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阅历有限，本就是极大的弱点。这一份聪慧，只凭着细微的心思凡事多琢磨几分罢了。若连这份心思都没了，莽撞的结果，或许会与出发点相悖呢。

不禁大为汗颜，原来自己骨子里头也是有着轻狂和自负的。

汗颜归汗颜，见裴三欲笑不笑的模样，她始终又有些不甘。低低地反驳：“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大度么？果然年纪小，就是容易被人教训啊。”

虽言不由衷，心里却明白得很，阿三对自己是十分好，十分之纵容。所以，自己确实是有恃无恐，遂笑了起来，很有些小人得志的味道。

裴三指着她，无可奈何地啧啧有声，与她说起琅琊与东流水的麻烦。

琅琊是家中独女，父母对她宠爱呵护，性子纯真，没半点心机。作为父母，早早就为女儿打算好了未来，因是独女，断不能嫁远了，最好莫过于亲上加亲。裴家富庶，豪门里头家眷多了，是非也多。就以裴三来说吧，象琅琊这样的甥女，不论嫡庶的话就不下二十个，琅琊若嫁去裴家，她这样单纯的性子，肯定是要吃亏的。

琅琊的姑母嫁与名捕东临平，她这位姑父原在她的父亲麾下任职，二人本是莫逆，才结了亲。东临平受封御前行走后，大半时间不在浮屠，妻子索性便搬去兄长家里住，也好有个照料。东流水便是在顾家看着琅琊长大的，比琅琊年长近五岁。

琅琊刚出世的时候，东流水正逢男孩子狗都嫌的年纪，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当然是更讨人喜欢了。东临平本是武夫，也偏爱女孩子的娇弱，夫妻二人对琅琊的宠爱反比对东流水还多些，总向自己的儿子灌输照料保护表妹的思想。一直以来，东流水都是琅琊名副其实的跟班。

琅琊对这位表哥是十分喜欢的，粘得甚紧。东流水在衙门任捕头，她跟母亲学得一手好鞭法，也闹着要去做女捕头，打定了主意夫唱妇随。女捕头是多么新鲜的事啊，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半浮屠人都知道这事。

“这么说，他们二人自幼就情谊深厚，这门亲事不该是水到渠成的么？”阿囡倒是不明白了。

裴三嗤笑一声：“你以为，男女之间，只要有情，便无所禁忌了么？作为年轻男子，又是有才的，东流水自有他的傲气。年少时感情与孝心占了上风，也没有什么。年长之后，知道了面子这回事，就不同了。东流水出身名捕之家，承受的压力本就不小。如你所说，他为人刚直，性子少了公门之人那份圆滑，不善于与同僚周旋。舅父为官，父亲又是名捕，自然难免受人排挤。再加上一个琅琊——”

阿囡默然，大约也明白了个中的纠葛。

“我也是男子，此次见了姐夫，听他提起一些，约摸猜得到几分。作为长辈，他们并非不知东流水的心事。只是过来人，总认为年少的心是要经过磨砺才会成熟。闲言闲语，哪比得上一生婚姻的幸福重要呢？

但话有说回来，如果每个人都要照着长辈的意思去做，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若少年人总能接纳前人的经验，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失败？平时照顾琅琊也就罢了，这一回出远门，琅琊是为玩耍，东流水一路跟来，误的是差事。照我看来，姐夫他们也如我一般，认为东流水出来游历一番才好，对他日后大有好处。但人家本人就未必能够接受。”

父母之命不容违逆，便迁怒他人，而琅琊，就成了罪魁祸首。

柿子拣软的捏，人不就是如此？不能挑战强权，便只好找弱者来责怪。

莫怪那么多人在外头受了气，偏喜欢回家对着最亲近之人发泄。

这个时候，最亲近，对他最好的人，反成了错。

裴三对琅琊这个小甥女是比较喜爱的，琅琊受了委屈，裴三的语气，就很不客气了。说起来，东流水比他都年长，怎么就钻这样的牛角尖呢？

照他的想法，裴家的人都是人精，琅琊没有裴家人的精明就算了，喜欢一个更不聪明的表哥，是注定要吃大苦头的。

“那我不姓顾，是不是就可以了？”车门帘一挑，琅琊那张杏花一样洁净的脸蛋就映入二人眼内，至真至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