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卜摇番外（二）（1 / 1）
阿囡自幼便与我亲近。
九州与素衣等人，基本上是日日都在阿囡身畔，我反而少得多，一年里头，至少有一半在外。奇怪的是，阿囡只会在我面前显出她的稚气。每一次回去，抱着她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子，被她的泪水湿透衣襟时，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孩子。
所谓的亲密无间，其实真的亲密无间么？
哪个大人，心里没有一些秘密呢？
阿囡七岁之前，我因为心里对元菁菁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连带着对阿囡，也是有所保留，至少在感情上如是。
元菁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当时的我并不十分明白。我只在大哥的画里见过她的样子。
我记得那一年，大哥突然去了大元都城，临行前，大哥只是说，要去满足一个少女的愿望。大哥总是这样，似乎是因为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与命运，他便想着尽量去为别人多做一些事情。
大哥回来之后，隐隐间，我觉得他变了另一个模样。大哥的眼神，再也不是看破红尘的超然，而是多了许多我不懂的意味。他楼中的灯火，总是到了夜深也不熄。我去看他时，总是见他默默对着案上平铺的白纸出神，墨已磨好，笔也在手，又不见他落笔。
我开始忧虑紧张，我猜测，是否大哥要提前走了，想要给我写下遗言呢？我忧心忡忡，在大哥房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不安。
如此过了一月，我终于见到了那幅画。带着无限的感慨和怅惘，大哥对我道：“阿摇，大哥从未想过，到了这个时候，竟会懂得了情爱的滋味。”
我大惊。
我知道，梧姐是喜欢大哥的。梧姐是凤山主的长女，比大哥小五岁，比我长五岁，对我极好。最重要的是，明夕宫主曾向凤山主许诺，若生子，可为凤家婿。
神雾山凤家，一直是凤氏女子当家。嫡女继业，选的夫婿都是当世绝顶之材，是要入赘的，以延续凤氏嫡系的血脉。每一代神雾山的山主，因练涅槃神功的关系，总是活不过四十岁。因为喜欢大哥，梧姐自动放弃了这个鲜为人知的婚约。大哥短寿，只有昄依佛门，重塑筋骨，才有生的希望。而梧姐，更因练涅槃神功而致身体大损，不能生育。
明夕宫主的本意，或许是想偿还神雾山救他们母子二命的恩情。
她大约不知道，大哥在她腹中就染了毒。
能让大哥活下去，比一个与公与私都没有太大意义的婚约重要得多。
虽然云浮宫又因此欠下神雾山更大的人情，但我始终认为，梧姐能够做这样的选择，实在是个伟大的女子。
但是，不必履行婚约的大哥，却爱上了别的女子。只是见了一面，就能那样爱。
梧姐也很美，心地也同样善良。若要爱，大哥为什么就不能爱梧姐呢？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心动，只需要一刹那，其实也只是一朵花开的时间。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也不能够理解。
元菁菁成亲，嫁与另一个我不知道的男子。
元菁菁怀孕，与那个男子生了一个女儿。
而大哥，仍在竹海云浮，天天挂念着她。
听闻，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慕楠。
啊，多么荒唐的事。
大哥说，是他的错。
大哥望着我，说，大人总是自私地决定孩子的命运，因为孩子不能反抗。
歉疚的眼神，与我幼时见的如出一辙。
然后，大哥的一腔心绪，都牵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亲自落黑龙潭，守了三个月，耗了半身真气才取来蛟龙须，世间难求的避毒圣宝。又求勿妄大师赐他梵音铃。为了这事，勿妄大师自谓犯了嗔戒。然，大哥却道，他已是破败之身，因一己之私，害了无辜稚子，愿是己身换那孩子的安乐。
安乐？一个孩子，被母亲取了一个思慕其他男子的名字，何来安乐？
这个作为母亲的元菁菁，又将自己的孩子放在了什么样的位置，置自己的丈夫于何地呢？
我想，这个女子，是世间最自私之人。
她得不到幸福，大哥也不幸福。
她的丈夫不幸福，梧姐也不幸福。
这许多的不幸福加起来，将那个无辜的孩子置于之上，又怎会幸福呢？
大哥最后那二年，就是在思念，黯然与为那孩子奔波中度过的。
梧姐总是暗暗来信问我，大哥为何还不上普济寺，我却不敢答她。
怕她伤心，怕她怨，怕她恨.
我只好说，是我未到火候，大哥还要再培养我一段时间。
大哥临去时，对我道：阿摇，别怪我。早在爱上之时，大哥便知道自己是自私的。自私的人，如何能安坐佛前呢？
他还说，能够这样自私，也是幸福，只是对不住那个孩子。
这样说的时候，面上都是笑，难以形容。
大哥最后的牵挂，竟然是那个叫司慕楠的孩子。
后来见到三全和阿囡，我才知道大哥是清楚的。大哥不在了，元菁菁也不愿独活的。大哥对阿囡好，是想用这孩子的命，留住元菁菁的命。
我常常想，若是没有元菁菁，大哥会不会还活着呢？梧姐会不会得到幸福呢？元菁菁的丈夫是否会快乐一些呢？大概，我是怨着她的。所以对着阿囡，我总是无法释然。明明是个那么好的孩子，我为何不能摆脱我的浅薄，只是为了对她好而对她好呢？
当我真的放下埋怨，只是看顾阿囡的时候，看着她故意在我面前作怪，逗我开怀的时候，
我又想，若没有元菁菁，阿囡会是谁的孩子呢？没有大哥的岁月，谁来陪伴我呢？
阿囡，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孩子。
元菁菁弥留的消息传来时，我发现，对于这个大哥心爱的女子，我心底的感觉仍是难以评说的。我不知该如何告诉阿囡，她父母的故事，元菁菁与大哥又是怎样的故事.这些故事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心酸的女子，梧姐。
我弱冠那一年，梧姐知道了阿囡的存在。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楠哥哥幸福吗？
我回答她说，我不知道，只是，大哥去的时候，是笑着的。
梧姐沉默了许久，才对我点头说了那个字：那就好。
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探究。
大人都为难的事，若让阿囡知道，恐怕更为难吧。
我只好对阿囡道，去吧，去见你的母亲，她能够告诉你一切。除了刻意的逃避，我想，阿囡终是与我不同的，我不愿决定她要走的路，不愿决定她的命运，她还那样小，应该有许多选择的机会。
私底下，我认为，元菁菁那样自私的女子，或许能找到合适的理由，骗一骗自己的女儿。
我没有想到，司罡和元菁菁是那样的人，对阿囡毫不隐瞒。
当阿囡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转述她父母的原话时，我再次无言。
无论旁人怎么看，都是不能真正懂得当事人的内心的。
我再一次领悟，不幸，并不一定是由错误组成。
我也真的明白了大哥的牵挂，所有的不公，最后只是由阿囡这个孩子独自承担了。
即使大哥如何妄图补偿，也弥补不了几分。
我的心里也充满了痛惜，只觉得自己以前做的怎么也不够。
但阿囡哭够之后，却又笑着伸出小手，拍着我的肩膀对我道：阿摇，算了吧，我已经原谅他们了。
从此之后，这个孩子就完全变了，幼时的郁郁与压抑全然不见，对着任何人，任何事，都只是笑，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快活，叫人对着她的模样，也无法不快活。
不知不觉地，我又瞒下了梧姐的事。阿囡都说算了，我也希望算了。云浮宫如何，神雾山如何，大哥与梧姐如何，都不该牵涉到她。我只愿她永远这样笑下去，永远这样快活，做她想做的事，就好了。
我想，对于阿囡这样懂事聪慧的孩子，纵容并不会有不好的结果。
不过，我还是有了烦恼。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何对江湖那样感兴趣。我知道她的武功越来越好，懂得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听我说起外头的事，她的眼睛尤其的亮，带着深思的睿智。
她提起英雄大会的时候，我有些慌乱。
我突然想起，梧姐会见到她的。阿囡，自幼就很象元菁菁。
阿囡能够理解元菁菁，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父母都各有各的无奈。对于父母失败的感情和婚姻，阿囡认为，那本就是建筑于利益之上，结果不善，始终有一些咎由自取的成分。所以，她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也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十分可怜。
只是她与元菁菁一样，都不知道梧姐与大哥曾有婚约的事。
她与元菁菁一样，对大哥都充满了崇拜。
或许女子，天生对于爱，就是憧憬的。凄凉也好，悲伤也好，坎坷也好，幸福也好，凡是至真的感情，都认为是美丽的。阿囡对于其父母的谅解，多少也是因为觉得，她的母亲元菁菁与我的大哥，是真情不悔。
若她知道了这样的真情背后，还有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她会如何呢？
这个敏感的孩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母亲而感到歉疚，会不会怀疑自己的母亲当初错得厉害？
更，会不会伤了大哥在她心中高华的形象？说到底，从道义来来讲，大哥是辜负了梧姐的。尽管，是梧姐自己先放弃了婚约。
而梧姐，我一贯是相信她的风度，相信她的胸襟的。但这一次，我突然没了把握。
也许，我唯一能够寄望的，是阿囡的坚韧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