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玉壶冰(1 / 1)
沈香容比平日起得晚了一些,对镜自顾,只觉得自己容光焕发,眼角也多了二分妩媚。
她甜甜地笑着,昨夜,她终于豁了出去,将自己的处子贞洁交与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清楚,父亲对自己时宠时厉,张弛有度的态度,无非是想哄着她多为沈家多出一分力罢了。再如何宠,终究也只是个闺女,要泼出去的水。
但要她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成全那对母子,是如何都不能够的。因母亲是凤氏女,庶母与弟弟多年隐忍不发,心里是早看她不顺眼,待她出嫁,哪里还有好脸色于她?若是拣了个自己不中意的夫家,她这辈子便是完了。
父亲看得上的男子,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良人。只有生米煮成熟饭,父亲极爱面子,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和爱郎。
她知道自己胆大妄为,甚至在心上人的怀里,借着微微的醉意,还哭了一场。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哭,心上人才放下了平时的有礼和疏离,终于成就了好事。想起爱郎的温声软语,幸福的未来就摆在眼前,身体的酸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她对镜里那张溢满幸福笑意的芙蓉面,暗道。
侍女小心地拘着她的青丝,细声细气地说:“小姐,您今儿真美,心情瞧着也格外好呢。”
沈香容的嘴角又翘得更弯一些,正想嗔一句,就听到一声极惨厉的呼嚎。
这一声呼嚎之后又是一串更尖锐的惨叫,凄惨到了极致,将大半个沈家庄园都惊动了。
沈笑天一夜没有回房歇息,所有人都没有疑心。
沈笑天素来注重养生,并非夜夜与侧室林氏同宿,日常起居,都有随从侍奉。
昨日是他的大寿,庄内各人都忙碌,林氏以为他与客人夜里聚谈,不会去她院里,早早便歇了。而沈笑天的随侍,因主人与客人夜谈时将他遣开,后面又没有唤他侍奉,便以为主人去了小夫人那里。
直至到了早上,林氏担忧丈夫昨日吃喝过度,吩咐厨房准备了开胃小食,送去丈夫屋中不见人,才发现不对劲。一找,便找到了书房,而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敲门得不到回应,林氏恐书房有失,便做主让男仆推门而入,谁知竟突然生变。
书房内血溅满地,林氏当即昏死于书房门前。
东院的烟雨阁到北院极近,阿囡与红筝是第一批赶到的宾客。
之后便是大象道人与桃花先生等人。
而噩耗早已随着下人惊恐奔走相告,毫无控制在庄内散了开去,年轻的沈公子还没清醒过来,情势已无法控制。
下人们面带恐惧与无措,围在书房外的院内小声地议论、张望,书房门大敞,一眼可见内里的惨状。沈家小姐哭倒于地,沈成斌白着脸,失魂自语:“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阿囡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稀看见被扎成刺猬一般,倒于血泊之中的沈庄主沈笑天。
只看了一眼,她便倒退了一大步,一下撞在红筝身前。
太惨,太可怕。
她闭上眼喘着大气,却感觉到背后红筝的心跳十分平静,声音温柔而冷静:
“阿囡,不要怕。”
她扭头侧目,红筝的眼里满是怜惜与鼓励,然后看着红筝将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沈香容!
美丽的沈香容,穿着她最爱的丁香白裙,瑟缩地靠在门角一旁,花容凌乱,羸弱凄艳。
刚才见她推开了仆人一味哭号,显然,闻讯赶来的叔父辈,此时并无暇理会她。
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去的人重要?
“容姐姐!”未加考量,阿囡便奔了过去抱住了她:“容姐姐,你不要这样……”
话出了口,她才知道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不这样,又能哪样呢?
用力捉住她的肩膀,沈香容缩成一团,发出“啊啊——”的低叫,似冷天的鸦,叫得这样惨。
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元菁菁。
也是一觉醒来,元菁菁便在她面前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沈笑天,昨日还红光满面,声如洪钟,得意非凡。
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得那样突然,无从捕捉。
类似的遭遇,怀中的沈香容令她感到了一种迟来的恐惧。连同三年前元菁菁离去时应该感到的那份恐惧一起罩顶而来,教她遍体生寒,打了个激灵。
一激灵,整个人也清醒过来。她到底是要做什么?这样无用。
不由分说地,就将比沈香容用力拉扯起来,手也暗暗捏在沈香容的虎口上,低声道:“容姐姐,你是沈家的大小姐,大家都在看呢,不能够这样可怜,你的家人需要你。”
林氏还在昏厥中,不能醒来主事呢。
沈香容手上吃痛,找回些神智,听了她的话,面上浮出奇怪的笑:“我哪里还有家人?”
触到她凄凉中有着冰冷讥讽的目光,阿囡心神均是一滞。
先前只觉得他们姐弟尚且融洽,却不知她对沈成斌母子是如此介怀。顿觉其可悲亦可悯。
遭逢剧变,也不能说她不对,轻轻叹气,小声地说:
“容姐姐说的什么浑话,只当是为了自己,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换了别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说话。但想到元菁菁身故后,她的庶母与异母姐姐也曾挑衅于她。那时她不知道害怕,全凭年少的大胆无畏。
沈香容就不同,她没了亲娘,现在连父亲也没了,不说她与庶母弟弟究竟是否真的不和,身为未嫁之女,日后也是要受制于人的。就算只是为她自己着想,也容不得她糊涂。
想到这些,阿囡狠下了心肠,闲话也不再多一句,硬是将听了她的低语后如遭雷击、木然失神的沈香容连拖带拽地拉去了一边的厢房。听到响声,走出个老妈子来,正是侍奉林氏的嬷嬷。
“大小姐——”老嬷嬷抹着泪,同样也是吓着了。
见沈香容咬着嘴唇不动,阿囡只得道:“老嬷嬷,夫人还未醒么?”
老嬷嬷回道:“是呀,还在里头躺着,这样乱,也不敢拿主意去请大夫。”
总算有个头脑清醒的人在,这样混乱,断不能贸然到庄外去找大夫的。
心念一动,有了主意,连忙低声提醒沈香容:“容姐姐,你且在此处陪伯母,我去寻个主意。”不好说得太明了,又叮嘱那老妇说:“老嬷嬷,姐姐也是吓坏了,难受得紧,你也看着她休息一会。”
再慎重地看了沈香容一眼,便转身出去。
不过是须臾时间,情形已是不同。
沈笑天的结义兄弟大象道人做主,恐下人乱说话,北院内的庄人全被遣到院外去,着管事们督促监管。又以正院为界,请昨夜留宿于前院东西跨院的客人暂且留在庄内,但也不许他们到北院来探寻究竟。由江湖中颇有声望的南泷世家的家主霍青岚代为出面安抚,因庄内没有适合的女眷出面,便叫红筝也同去协助。
整个沈家庄园都封了起来,各门严闭,不许进出,尽量防止流言。毕竟,此时的浮屠城中,还有许多江湖中人逗留。
此时的北院内,只余下原本受邀在庄内西院小住的桃花先生等贵客,都是沈笑天生前交好之人。他们正在商议进入书房查看的细节,沈成斌在一旁垂首应答着长辈们的问题,强忍悲恸的模样。年轻一辈的青年男子则候在书房不远处,人人都是神色肃穆。
沉吟片刻,阿囡还是决定走过去。她走得又慢又稳,所以接近书房门前时,正与沈成斌对话的大象道人就停了话语望了过来。
“道长前辈,”她礼了一礼,谦恭而真诚:“沈哥哥,伯母仍是未醒,容姐姐正在伤心当头上,老嬷嬷不好做主请大夫。晚辈斗胆,我云浮宫的弟子里,有个少年略懂些岐黄之术,是否着他来看看夫人?另,此时下人不易走动,但总归需要有人照料夫人和容姐姐,只是打下手的话,与我同来的两个女弟子倒也能够胜任。还请前辈示下,若是妥当,我便去唤他们前来,就在东院的烟雨阁内候着呢。”
此言立即换得沈成斌感激的目光,大象道人也认得她,当下便道:“你速去罢,切勿张扬。”
得了主意,她便迈着快步转了出去。一路上也不敢跑起来,怕焦急之态落入他人眼中,屏着大气行到烟雨阁,坐立不安的众人立即迎了上来。
“姐姐,到底发生了何事?”阿莽见她有些苍白的面孔,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言简意赅:“情形是不大好,先前较混乱,只怕消息已传出庄外去了。阿莽,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就与轻扬一道,哪里也不要去。轻书轻云轻雨,随我去帮忙,若有事,我会遣他们回来说明。齐护卫,事出突然,诸多避忌,劳烦你多多留心。”
她心里有些懊悔,隐隐早已知道阿莽身份不凡,却因为太喜爱他从不探究。又处处宠着他,任他与自己寸步不离。沈香容也是瞧着他欢喜,叫她带了他来沈庄。如今发生这样的变故,阿莽和齐鲁二位却是不好安顿。
幸好昨夜琅琊已被裴三领走,否则更是麻烦。
时间容不得她多想,齐护卫明白她的意思,慎重地应诺,阿莽也懂事地要她放心。
等轻书收拾了从回春堂带来的药物,几人便匆匆赶去北院。
刚转过花园,就遇上同样步伐匆匆的红筝。
看清红筝身后之人,她匆忙的脚步一顿,怔在当场。
轻书他们几个已经迅速地停步躬身,齐声道:“弟子轻书(轻云、轻雨),参见二公子。”
阿囡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阿摇。
他满面风尘,耳鬓落了几缕细细的发丝,仿佛赶了不少路,灰色的靴子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向来的和煦被审慎取代,又与红筝一道,想必是知道了庄内的变故。
与她相对的眼眸里,也不似往日平淡的古井无波,看着她,有一丝担忧,一丝关切,一丝疼惜,更多的是仿佛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竟是阿摇来了。
阿摇怎么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