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君不悟(1 / 1)
朝颜花未开,天井的花架上爬满了绿藤,隔出一片清凉。
轻云和轻雨闲来无事,坐在墩子上磕瓜子。偶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地上铺了张大席,阿莽象小狗一样撅着屁股趴在阿囡的腿上,看席地而坐的浑江和吴钩摆弄准备给他做小匕首的各种零碎部件。齐鲁而卫得了空,便大方地指点轻扬轻书一些招数,享受这个恬静的下午。
因这些日子众人相处得非常愉快,渐渐地都没了主客之分。
琅琊一身似火的红衣飘过来的时候,若不是阿囡及时起身朝她微笑,她几乎以为是自己闯了别人的庭院。
她行来拉开粘在阿囡身上的红发小儿:“去去去,小孩子自己玩去,”一手拉住阿囡,略显烦躁地道:“你快到前面去,椿儿她们找你着急得很。”
阿囡奇道:“我一直在此处,她们找我有事?怎么请你来了?”
琅琊大大的杏目一翻,抱怨道:“还不是那个裴三少!你是客人,椿儿她们再大胆,也不好来找你。”背地里,她断不肯叫裴三小舅舅,若不指名道姓,便是以“那个家伙”称之。
“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琅琊哼了一声:“谁知道,在前面不高兴呢。”
阿莽挽住阿囡的手,不满道:“那个茄子三不高兴,八成是吃了沈香容的气,做什么要我姐姐去,姐姐要陪我的。”
那茄子三日日忙着追求沈小姐,也不带他们出门玩耍,活该他热脸蛋贴人冷屁股,气死才好。
不等阿囡说什么,琅琊就指着浑江抢白道:“浑江要给你做匕首不得闲,椿儿她们也不做饭,你的小嘴这样刁,厨子的手艺可吃得惯?”
阿莽立即妥协:“那我也去看他热闹。”
阿囡只觉好笑,她还没来得及说,裴三不高兴,莫非叫她去开解就有用?
行去前面西院,椿儿等人守在门口,一见她就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指着紧闭的屋门朝她使眼色。她抿嘴轻笑,扬声问:“椿儿,你家少爷是不是回来了?何时下令开饭?”
侍女们会意,都喈喈地笑起来。
咭的一声,那扇紧闭的菱花木门从里敞开,裴三少站在门槛后面一副没好气的表情:
“放心,饿不着你。”
见他手扬了扬,侍女们捂嘴偷笑,结伴准备饭食去了。琅琊完成了任务,不待在他面前做小伏低,也是逃走。
阿囡牵着阿莽进屋,裴三瞪着他:“这个三寸丁来做什么?”
阿莽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在他身上的墨菊白袍上转了一圈,也不反驳,露出个讥讽的笑,就缩到阿囡身后不做声。除了爱对嘴仗,这一大一小其实也不避忌对方的,裴三也不介意众人知道他心仪沈香容。
今日一早裴三就邀了沈香容去出云寺赏花吃斋,阿囡心知,他必是受了气回来。
也直接开口:“你何苦来哉?”
“我专门邀她,她竟请了那怅离,一大群人,还赏什么花?!”想是气坏了,大咧咧地盘腿上榻,也不知道鞋底脏。
惋惜地看着他身上的衣裳,可惜了他这套白袍子,大朵的墨菊这样好看,白白被他糟蹋了。他的心思简单而明了,知道沈香容属意怅离那样的装扮,厌弃他的奢华,竟舍了自己十几年的风范与做派,改作文雅。
但他的性子岂是换了衣裳就能变的?
就连换了素色衣装,也是别具一格。绣满了墨菊的白锦袍,一样张扬。
见她不做声,他又道:“我知她喜欢那人,但她也不顾闺阁名誉,居然邀他去沈家住,不怕人闲话。”
阿囡失笑:“你还忌讳闲话?傅掬水那几个不也是受了邀?并非只请了怅离一人。她一个小姐,怎能做这样的主?多半是沈庄主的意思。况且那怅离是为了求沈庄主的荐书,你也是知道的。再说,那怅离孤身一人,又有那样的故事,不说女子心善,就说沈成斌,也是对他额外偏顾的。”
那位东海来的怅离公子,据说其父亲昔年流落,不知曾遭遇过什么变故,连身世姓氏均是不知,脑力残留的记忆,只是一些武功招式。因而怅离也是没有姓氏,取怅然离乡离亲之意。而他求英雄会的荐书,就是希望有机会在天下英雄豪杰面前使出其父凭着记忆录下的武功,指望有人能说出这些武功的来历出处,助他寻根溯源,一偿其父遗愿。
难怪那日沈成斌会伙同他算计她,若得她请阿摇相助,就多些希望。若是因为一番孝心,倒是可以理解。
裴三瞪眼:“你也为他说话?别忘了,他和沈成斌都算计你。傅掬水那些不过是陪衬,她的心里,念的只一个呢。人家也不见得对她有意,她倒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就算是陪衬,她也不屑邀我。我已这样迁就,她不喜的,我通通随她心意。我家的紫金流锦、我的车子,这么多年,说舍了便舍了……莫非,我也要弄个无父无母的身份,才能搏她同情一顾?”
说到底,是怨慲不甘的。
阿囡笑道:“我是不知道裴三少竟也会抱怨。不过人人都知道,你父亲是哪个,祖先你是不用寻的,只要你说一声,多的是人给你搬族谱。”
见裴三哑口无言,阿莽幸灾乐祸嗤嗤地笑。不怪顾琅琊也要请姐姐来,这样的话,大概只有姐姐在茄子三面前说得。
阿囡想了想,又道:“我年纪比你小,也不懂你对沈小姐心意有多么重。我只是想,你性子爽朗,为人磊落,不是小心眼的人。迁怒他人之事,非你所为。你行事率性洒脱,怨天尤人,也不是你的作风。书上都说,情之一字,连生死都可相许,所以你什么都舍得,我也不奇怪。
只是见你这些天,不快活的表情多了许多。我便问你一问,你今日能够舍弃迁就的,是否一世能够?你可以舍了紫衣,是否可以永远改了喜好,永不惦记?还是只想到今朝,先迁就了她,得她欢喜,日后再复了原样?”
她又叹道:“这些问题你不必应我。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沈笑天请你与琅琊去白鹭洲的用意。他怎会容沈香容选择自己喜欢的男子?其实,沈姐姐也是可怜的。你就是知道,才会对她迁就宽容。”
裴三默默地望着她不语。
想到自己只是十三岁的少女年华,还未识情字意思,便看到了他人的无奈,陡然觉得颓丧。元菁菁当日许她的自由,原来也是极大的幸运。相较之下,一番感叹,再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语,起身步了出去。
阿莽一屁股坐在凳上,翘着腿,学那裴三一样支肘摸着下巴,一副深思的表情:“没见过你这样笨的人,好好的,喜欢什么沈香容。我姐姐才是一等的好,你竟不识。”
说得裴三哭笑不得,十岁小儿,懂得什么女子是好?
阿莽哼道:“你别不信,我见过的女人,比你多得多。”
皇宫内苑,佳丽哪止三千众?他自幼看多了伪装下的女子,也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够生存得更好。以前他以为最复杂莫过于皇家,想不到,江湖也是一潭子深水。看到那些人这样算计他心疼的姐姐,见她从容应对,有服气,也有忧虑和怜惜,自是盼望着有人对她好。
“不说姐姐多么聪慧,就说姐姐额头上的美人尖。美人尖,只有美人才有,知道不?世间不乏美人,看好女人要看眼睛。似水柔情,妩媚天成,只是流于表面之美。姐姐那样沉静的眼睛,是气度,知道不?虽然这样说起来,好像有些少年老成……”
裴三听到此处,忍不住大笑出声。红发小儿恨恨地:“总之,姐姐现在就很好看,日后必定是很美的,你居然不识货。要知道,近水楼台,早早培养感情是好大好处的。那个沈香容有什么好,看起来就假得很。”
一个女子周旋于这么多男子之间,又是知道自己父亲的目的,能单纯到哪里去?
裴三笑得前俯后仰,喘着气问:“阿囡喜欢我么?”
阿莽不屑地撇嘴:“怎么可能?你这样蠢,眼光又实在差。”
“就是了,她不喜欢我,你白白吹捧,万一我动了心,不是要纠缠于她?”
阿莽跳下地,冲到裴三面前挥着拳头威胁道:“想得美!女大三,抱金砖,还是等我长大娶姐姐算了。”
裴三笑得打滚,捶得矮塌咚咚直响。阿莽有些生气,又有些迷惑,又有些失望。
抛开对他的一部分不满,凭心而论,茄子三就如姐姐所说,爽朗、率性,大方磊落,否则也不会容忍姐姐以十三岁的年纪对他说那样的话。而且,他是认真听的,不在意自己在场看热闹。瞧他之前沉默不语的模样,也是听得进去。
作为男子,能这样诚恳地接受女子在面前比划,并不容易。看得出来,茄子三和姐姐是彼此信任,彼此欣赏的,这样不是很好么?
至于自己嘛,身为皇孙,是不可能娶姐姐的,否则早就努力培养感情了。不是看在茄子三条件不错的份上,他才不要让他呢。这人如此不开窍,真是笨得可惜。
裴三笑得脱力,曲着身蜷在榻上,斜睨着旁边气鼓鼓的小孩子,在半空中比了个高度,说道:“我第一次见阿囡的时候,她也是你这个岁数。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个小丫头生得好看。这回再见到,似乎没怎么改变,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说起来,还真是个好看的小丫头啊,也长高了。”
他一骨碌坐起,摸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孩子,转眼咧嘴嘲笑道:“啊,说起来,阿囡以前,比你这个三寸丁还高一些!”
阿莽气得肺都要炸了,心知力不能敌,只好忍住气,摔门而出。
姐姐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混蛋!
裴三独自在屋内哈哈笑,心里犹在挣扎:喜欢不喜欢,简单不简单,都是个问题呀。
裴三在留玉园懊恼的时候,沈香容也因为他,第一次听到了父亲沈笑天的咆哮责难。
“都是我将我宠坏,你怎么这样任性?别人请都请不来,难得裴家少爷对你有意思,频频对你示好,你却处处给人冷脸,不知所谓!”
沈香容委屈万分,冷笑道:“不必说,又是沈成斌告的状吧?”
沈笑天泄气道:“那是你的亲弟弟,你怎么总是对他有成见?”
“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我为何如此,爹爹难道不清楚?”
沈笑天恼羞成怒,撂了狠话道:“总之,咱们家不能因为你得罪了裴家少爷,你也不要妄想那来历不明之人作我沈家婿!”
沈香容瞪大双眼:“什么来历不明,您明明说过,怅离有可能是雷家遗孤。浔川雷家,与凤家也曾是世交啊!”
沈笑天不怒反笑:“浔川雷家,四十年前已被灭门,就算是遗孤,又能有什么作为?别说现在还无法验证是不是呢。你是我的女儿,怎么就没你弟弟一半聪明?!不必多言,你亲自写帖子送去给裴家少爷,请他与云浮宫的客人一同来府小住。”
这个父亲是疯了么,连她的闺誉都不要了,竟叫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写信请男子来家?!
因为欲望,世人经历血泪。
欲望不只蒙蔽人眼,也掩了人耳,以至于听不到命运的车轮喳喳滚动的声音。
命运,终于再一次以不可逆转的势头,朝着预设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