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菩萨蛮(1 / 1)
从青州城到浮屠,乘车也要三日的路程。而这一回出发,人数比才到青州时几乎翻了一倍。没等葛大夫去安排,年少老成的阿莽就走在了前头。出发这一日,回春堂门前泊了两架马车。
那三匹褐色的高大良驹,立即引起一片赞叹之声。轻扬欢天喜地地就往前头跑,争着要做车夫。
齐护卫和鲁护卫倒还谦虚,阿莽明明一副得意的小模样,昂着小脑袋却欲笑不笑,阿囡便了然莞尔。难怪阿莽抢在了前头,这三匹好马定是他们一路骑来的,见识过裴三少的奢侈宝车,现在这两架车子外头看起来虽寻常,内里未必真的如此。
不由斜睨着阿莽,弯着嘴角轻笑。阿莽却还要假作矜持,轻咳一声,指着齐护卫身边那匹上了棕红鞍子的马问道:“姐姐,借你的慧眼瞧瞧这马儿何如?”
阿囡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够了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好笑神态,才长吟一声:“呀,这个我可不大会——”
这是大实话,读书懂得的东西是一回事,学问用起来是一回事。她能瞧出好来,但要言道未必能成章。话说,她的马术也是堪忧的。
阿莽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声,松了拉她的小手往身后一背,大有不满的意思。见状她又是一乐,微嗔道:“鬼灵精,你抢着雇车子不就为这么,恁是卖弄,快快上了车子出发,晚了日头就大了,我可是不怕晒!”
说完也不理会他,径自往前头的车子走过去。轻云轻雨已经上好了箱笼,一边一个掀了帘子,笑嘻嘻地直盯着后头站着不动的阿莽。
阿囡走到车前才拧转身去招呼:“来不来与姐姐一道坐?”
阿莽虽然惦记着和轻云斗蛐蛐,但也没忘了鲁护卫身边还站着个东流水,扬着小手抬了嗓子喊道:“今儿起得早,姐姐先在车里眯会子,晚些阿莽再来闹。”
阿囡抿嘴一笑,冲东流水点点头,上了马车。粗略一眼,里面铺了软垫和凉席,坐上去极绵软凉爽。轻雨还在依依不舍地和葛婶子道别,葛大夫倒催着他们动身了,怕他们错过宿头。
“先生和婶子留步罢,我们这便启程了。”她撩着窗纱示意葛大夫放心,道:“轻扬,走吧。”
轻扬一动缰绳,马儿就象通神一般抬了蹄子,他哈哈大笑:“乖乖,真是懂事!”
一车人都在笑。
见他们的车子动了,阿莽嘿嘿一笑,冲东流水道:“东捕头,车里宽敞,一道坐?”虽是问句,面上却是不容反对的强势。东流水还未来得及思考,身后又来了个齐护卫,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只得依言上了车去。
齐护卫单骑了马,鲁护卫赶车,朝阿囡他们的车子缓缓追去。
阿莽就坐在车的正中间,似笑非笑的不怀好意。瞧得东流水开始不安,想这孩子这几日一直粘在小慕姑娘身边,手都不曾松过,今儿却不同坐一辆车子,倒似是有意与他同行一般。这叫人感觉古怪的打量目光,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阿莽终于打量够了,出声道:“东青,字流水,景熙二十四年三月初九生,祖上为泷人,三代居蚙省浮屠。祖父东君涵,父东临平,皆曾任蚙省捕快。尔父东临平,官至从四品带刀,称怀泷神捕,御前行走。哦,对了,你家和蚙省府台顾从之还是姻亲,我可有记错?”
一字一句,东流水早就诧得张目,说不出话来。
阿莽见他额头隐有出汗的趋势,狡黠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怀景七品以上的命官和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我都记着呢。就是你这个小捕头,费了点事。喏,给你瞧瞧这个玩意。”
小手一伸,托着块黄玉,嘻嘻地笑着。
七品以上的命官……东流水吞了吞唾沫,十分迟疑。阿莽虎目一瞪:“拿呀,哎呀,真不通情理,瞧我托着手不累么?”
东流水开始流汗,赶忙接了过去。不足二寸宽三寸长的黄玉,入手柔腻,雕的是只独角獬豸。
那圆瞪的怒目,仿佛就与阿莽那双虎目一般。东流水吓得一跳,若不是在车里,他早就要跳着倒退几大步。
獬豸为上古神兽,龙生九子之一,传说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世有疑难不公之事,獬豸可断,不法者,以角抵之。獬豸,被视为执法公正的化身。怀景五品以上司法官员,皆冠以不同颜色的獬豸官帽。而怀景刑典之权,皆由东宫太子掌管。东宫除了太子印章,还执一个象征刑典的黄玉印章,刻的便是神兽獬豸。
怀景能佩獬豸黄玉饰物的,除了景熙帝、太子珩,若另有可能之人,就是太子嫡长子,皇长孙含章了。传闻这位唯一的皇长孙聪慧异常,帝宠甚隆,若是代太子微服出巡,那日在茶楼的愤怒之举,说起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再想到那日之后,青州衙门就出奇顺利地拿了史长安,虽说还没有治罪,从史家不敢吭声的反应来看,个中曲折,大约就明白了。
他也还算镇定,感觉到阿莽还在笑嘻嘻地瞧着他,他眼皮子也不抬,小心翼翼地将坐姿换成跪姿,捕快袍子都理好了,才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
“小人拜见殿下千岁。”
阿莽咯咯一笑:“行了,你倒有眼色的,起吧。我姐姐叫得你大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便是。”
想到确实不易宣扬,东流水连连喏声,但再叫他好好坐着,他是不大自在了,也自在不起来。心里又暗暗奇怪,这位皇孙殿下,怎么会叫慕姑娘姐姐呢?据慕姑娘所说,祖籍是大元啊,而且慕姑娘的身手,小小年纪就有那般造诣,又是要到浮屠去为沈家贺寿去的,应该是江湖中人才对,怎么会和这位尊贵的皇孙走到一起?
他还在暗自嘀咕着,阿莽哼了一声,提醒他回神。
“请殿下吩咐。”
阿莽嘻嘻一笑:“吩咐什么呀,不过是想问问你,你和我姐姐那夜去史家都做了什么,把那史长安弄得那么安分?”
这下,东流水头上的大汗是停不住了,背后只觉得也湿了一大片,还没见风就冷棽棽的。这事关乎他和慕姑娘的秘密,这位皇孙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嗤,姐姐半夜出门,本……我的护卫难道就是吃素的么?才不过一天,姐姐就改口唤你大哥,这亲近难道没点由来?听说衙门去拿人的时候,史长安安分得很,他老子才做不得声,你们暗地里做了什么?东捕头,这可不合适啊……”
十岁的孩子嗓音还粗不起来,强调捏得软着呢,话也不重,东流水却招架不住。要知道,他是公门中人,夜闯民宅,哦,是二等爵的住宅,可不合法的呀。这事被他那个爹知道,两条腿还不够打的。
当下帖服地垂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小人斗胆,原是想着衙门拘不得人,要是再由着他出去害那等女子,不知要害多少才罢休,不如找个法子去镇他一镇,不曾想又巧得很,慕姑娘也想的一样,不但在史家碰上,还叫她认出小人来……那个……”
阿莽重重哼了一声,什么那个这个,还不是那日他说了一句“除非”,姐姐那么聪明,就打了和他一样的主意。那史长安被打成个猪头,也不知是谁动的手。
东流水说得很慢,越说阿莽越是不信:“你是说,是我姐姐动手揍了史长安?”
讪讪笑了两声,东流水点头称是,他也想不到,看起来冷静的十三岁少女,居然会……
讷讷地道:“大约是被那禽兽不如的史长安气坏了……”否则又怎么会要他保密呢?
话说这个史家,也是故事多多。史家虽然没落,但仍有良田数千顷,靠吃这田产也够他们一家子豪华的。史公娶了十一房妻妾,史长安的母亲排第八。这位八姨娘原是青楼歌姬,买回去时倒是清白身。但这出身还是不光彩的,过了那新鲜劲,生了个儿子也不得宠,母子二人就住个角落小院,在府中是人人都欺得的主儿。
宅门里的那点事无外乎争宠,那十一房妻妾斗得极厉害,阴招横生,造孽得很,但凡儿子,都不知不觉被害死了。独独是这个八姨娘,人人都想着她那出身低贱,她的儿子是万万不可能继承家业的,愣是没人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这一来却象拣了个便宜,母子都活了下来。那些妻妾斗了一辈子,史公也老了,生的儿子死剩这一个,想再生,也生不出来了。正室当家,便以娼门之妇教不出好儿子为由,生生将史长安夺了去。那时史长安不过六岁。
后来的事,说俗也俗,不外是儿子嫌弃生母,对生母这污垢的出身看不入眼,只当没这个人了。那生母万念俱灰,不只守活寡,还白生了个儿子。想死又不舍不得,总念着儿子或许会一日想起她来。如今史长安大了,别人却也见不得她活着的,不知怎么的,就出了一档子勾人私通的淫事,家丑不外扬,史家就动了私刑,生生将八姨太装了猪笼,水里浸死了。
做主行事的,居然就是亲儿子史长安。
这还不够的,就觉得这脏水泼在身上洗不去,对青楼女子就说不尽的恨了。二个月前,惜花楼的花魁要被人赎出去做继室,男方还是个举人。这番痴情在那史长安眼里,便成了娼门女子勾人祸害大好才子,便把人家杀了。
这杀念一动,哪里还止得住?每回扮作恩客到青楼里去,夜里劫了人出来,在贞烈祠吊死,是要人家忏悔呢。天底下就有这样的恶人,阿囡读了那许多书,竟是没见过这样恶劣阴暗的,比畜生都不如。
“……慕姑娘骂道,子不嫌母丑,万般出身不由人,若有得选,哪个不愿去好人家投胎?若有得选,哪个弱女子就愿意卖到这宅子里受人狎弄,落个无夫无子的下场?”
顿了顿,东流水觉得下头的话有些说不下去,见阿莽只是瞪他,只好咽了咽唾沫接下去:
“还说……不说这勾人私通的罪名是不是栽赃陷害,即便是真的,一人活着,生死已是不得,别人皆对她不好,不管多么下作,她能换几日快活,也不为过了……”
不说外头好耳力的两个护卫都听得流汗,阿莽听得更脸上阵红阵白的。实在想不到他那一脸温柔浅笑的好姐姐竟有这般魄力,言语也这般惊世骇俗。可见这女子外表与内在,皆是有待深挖的无穷潜力的。
东流水不停抹着汗,将最后的话说完:“总之,慕姑娘就是说足了半夜,说得那史长安万般该死,还不允人家死了,说是留着肉身给他亲娘赎罪,末了还给留了个药瓶子。不过依小人看来,那史长安大约是没用上。”
若是用上了,怕也不会成个猪头样,叫皇孙殿下这会来审他了。
他好不容说完,长长吁了口气,显得十分劳累。
阿莽挣扎了许久,终于一口气没忍住,哇哈哈地爆发出大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