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行路难(1 / 1)
人性很奇怪。
比如某一日,有个发了痴的富家公子闲来无事,在闹市街中放了个金锞子。然后在上了临街的茶楼饮起茶来,一心只想看看什么人会得到这笔横财。
结果因为这个金锞子,堵了满街的人,人人只看着垂涎,却都不敢动手。人人都在琢磨,天上不会掉馅饼,那富家公子更不会无端端往地上搁金锞子,定是别有用意。于是这地金锞子便成了□□,谁也不敢碰一碰。
最后拣了这金锞子的,是个五岁乞儿。他不只拣了,还不顾众人惊呼把金锞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人人皆说他死定了,他却睁大了眼睛反问,怕什么,明明就是个金子。
这样荒唐的故事,阿囡是从裴三少那里听来的。这样的荒唐事,也只有裴三少做得出来。裴三少还说:聪明人看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子会掘地三尺,但若换了“此地有银三百两”的牌子呢?多半要绕道而行。所以阿囡,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彼时的阿囡刚刚决定原谅自己那对彪悍的双亲,但面对丧母的事实,多少有些戾气,遂睁着黑如子夜的深瞳望住裴三少,反问:五岁的无知乞儿,如何知道金子?又如何知道咬上一咬?
裴三少哑然。
阿囡知道,裴三少不过是想劝自己心思过重,思虑过多,反成负担。
有时候,单纯愚顽会快乐得多。
例如轻扬和轻云的性子,绝不会怀疑这一晚擒获凶徒有什么不妥。
甚至足足兴奋了一夜,终于盼到了天明。
因为当晚凶徒已经由东流水亲自送进了青州城衙门,救获的女子也由鲁护卫送回了丽华阁。只等青州城衙门开判定案,他们就会得到人生第一笔巨大的财富——三千两赏银。
阿囡不敢说自己是聪明人,也承认自己的心思确实有些重。
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是自寻烦恼,有时呢,她会自嘲:我只是比较喜欢研究“为什么”。
这件事,撇开葛大夫有意撺掇他们管这件闲事不谈,有不少地方不对。
明明那个凶徒的武功并不高,连轻扬都打不过,明明那个凶徒每次犯案都会将受害的女子带到城西的贞烈祠去吊死,满城的捕快出动,却就是捉不住他。他们这几个外地人一来便逮了个正着,是巧合,是运气?
凶徒衣着光鲜,连行藏都不太掩饰,是有恃无恐,还是胸有成竹?
这些疑问,十岁的阿莽也要问一问究竟。
所以阿莽现在就双手抱在胸前,拧着眉头一副严肃深思的模样,后面跟着两个护卫,神色凛凛地站在青州衙门的大门口。旁边是兴奋的不断搓着手的轻扬和轻云。
杀人凶徒落网这么大的事,青州城衙门应该早早昭告于民以安定人心才是。照东流水昨夜的说法,那凶徒此时应该锁在大牢里,今日一早就该提堂。可是守门的衙役神色太平常,一点都没有准备升堂的意思。
照理说,丽华阁的头牌被人掳走又救回,即使衙门不传,也该来讨公道才是。然而这衙门之外却很冷清,除了阿囡他们一行六人,连百姓也没有一个。
这样的风平浪静,未免太不寻常。
“东捕头出来了!”齐护卫低低的声音,提醒了等待中的几人。
阿囡抬眼,正好瞧见穿着一身玄青色捕快袍子的东流水迈过朱红色的门槛,朝他们大步行来。他头上冠子的黑色流苏,随着他的步伐前后晃动着,一张刚毅的脸有着二十岁青年的英气勃发。比起昨夜捉住凶徒时的疑虑中混杂着的淡淡喜悦,如今他的脸色却有些沉郁。
东流水是怀景蚙省衙门的捕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青州城就在蚙省辖内。
这桩二个月未解决的案子已经惊动了省府衙门,东流水受派从浮屠赶来青州,已在贞烈祠连续伏了几夜。昨夜遇上了阿囡他们这一行,对东流水而言,确实是巧得很。
轻扬和轻云很是着急那三千两银子的下落,讨好地一迭声唤捕快大哥,就差作揖了。
他俩越是殷勤,东流水的脸色越见为难,阿莽机灵地扯了扯阿囡的衣角,阿囡斜觑他一眼,转头对东流水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道:“此处不便,不如换一处说话罢。”
东流水再不好推拒,就近寻了家才开门的馆子,一行人也不理睬店家的诧异,要了个雅室便关起房门。
东流水显然没见过这样热心于正义的平头百姓,尤其对方一行中有稚龄孩童,有未挽发的少女,却都是慎之又慎的模样。转念想到赏银的事,似乎又能理解对方为何如此热切。倒不是他非要用世俗的眼光看人,三千两,毕竟是极大数目,诱人的很。
便带着一丝歉意苦笑道:“那三千两赏银,恐怕各位是要落空了。”
轻云叫道:“为什么?人不是我们捉住的么?”
轻扬却截然相反,呼地站起,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东捕快未免太瞧不起人,我们又不是只冲着赏银去的!”
东流水闻言一怔,有些尴尬。阿囡却嗤的一笑,看了轻扬一眼。
细细一品轻扬的话语,不是只冲着赏银,真真有点欲盖弥彰。笑意更深,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她先冲东流水拱了拱手:
“东捕头见笑。三千两赏银自然十分诱人,若说全不在意,那还真是矫情。不过这意外之财,看来不是人人都享得的,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瞧我们如今的下场就是了。话又说回来,昨夜虽是我们先出手逮了人,但东捕头埋伏在先,又身手不凡,想来凶徒必是逃不掉的。擒贼捉凶本是官府事务,我等普通百姓倒是有狗拿耗子之嫌,幸好没有坏了东捕头的大事。
这样说来,我等也只是占了一半力,不敢枉自居功。其实,但凡有点良心之人,也不愿意见世道不平,无辜之人平白丢了性命。昨夜就算是别人遇上了,也是要出手多管了这闲事的。换作他人,大概也与我等这般。您瞧,得不了赏银本就够叫人失望的,好歹也是下过功夫,于情于理,向东捕头求个明白也不行么?若是,若是东捕头实在为难勉强也就罢了……如今又强请了东捕头来此,这杯清茶,权当是向东捕头赔罪罢。”
口里说得煞有其事,还真的举起杯盏来。
不只阿莽在旁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暗笑,连粗线条的轻扬都微微张了嘴巴,难得见她这样耍了心眼。女孩子,似乎生来就具备耍心眼的天分,一旦情况需要,往往无师自通。
东流水只二十出头,还没练出油滑的本事,面对她这样年纪的半大少女,殷殷切切,再怎么为难,也不好藏着掖着。
“不瞒姑娘,实在是东某也惭愧言道。皆因那凶徒的身份,怀景现在的律令,实在制不了他,这个案子,只能不了了之。”
此言一出,表现出最吃惊的竟是阿莽。他厚厚的小手一拍漆木桌子,瞠着一双虎目气呼呼地道:“什么样的人物,连我朝律令都制不得?!”
阿囡等人均是万分奇怪地看着他,齐、鲁两个护卫,轻轻拘拳咳嗽。阿莽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粗着嗓子说:“啰里啰嗦的,干干脆脆说清楚就是,又不是酸秀才!”
只当他是童子一闹,在座之人都笑出来,没有了先前的拘泥。
原来昨夜捉住那人叫史长安,居然是青州城南史府的独生儿子。这史家祖上受开国太宗封过世袭的二等爵,算是早先的贵族,如今虽没了当日的风光,好歹也是受皇家恩泽的。
而依怀景的律令,乐籍属贱民,比大户人家里卖身的奴仆还要低一等。大户人家里打死奴仆的事由来常有,依律是不算犯法的。更何况世袭二等爵家里的公子少爷,独子当是世子身份,杀个把贱民算得了什么?
昨夜人才送进府衙,史家就连夜送了银子到死了人的几个勾栏院里,算是给那三个死了的花魁赎了身子。这杀人也就变成打死自家的卖身奴才了。原告撤了诉,悬赏自然也解了。依怀景的律令,没有原告,案子便不能成立。
这结果便是不了了之。东流水是公门中人,难怪他如此为难说不出口,实是律政与现实的无奈。严格说来,律令如此,青州城衙门并没有错。
细细一琢磨,本是容易捉拿归案的凶徒,却折腾了二个月,青州城的捕快也不是傻子,恐怕早就摸出了这犯案之人的身份,也估摸到了结果,这才破不了案子,风声传到了省府衙门。
这明知不可为的事,被东流水和阿囡他们这些摸不着门道的人捅了出来,恐怕青州城衙门也是为难得紧。自己憋气,难免也会怪东流水多事,谁都不愉快。单看东流水沉郁的脸色,就知道了。
阿莽和两个护卫,脸色同样沉郁。
轻扬和轻云并没读多少书,不懂什么律政,只想到一个杀人凶犯就这样被放了,平白没了三千两赏银不说,正义还得不到伸张,实在生气得紧。
“这么说,难道他以后再杀人,也是没人管得了了?”轻扬心直口快,倒也说到关键处。
东流水苦笑道:“恐怕就是如此,除非是逼他自己收了手。”
阿囡闻言看了东流水一眼,见她望来,东流水似意识到自己妄言,立即避了开去。
哐当一声,阿莽腾身起来一脚踹翻个墩子,口里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怒气冲冲的拉住阿囡的手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真真气死了我,姐姐,咱们走!”
又一脚踹开了门,阿囡只来得及回头对东流水歉意一眼,便被拽了出去。
东流水再度苦笑,一个稚龄小子竟有这么大的脾气,倒比他这个公门中人更正气凛然。
走在最末的齐护卫往桌上搁了个碎银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他抱了个拳,没由来的十分客气:“得罪了,东捕头辛苦。”
来去匆匆,留下个莫名其妙的东流水。后来他才知道,这位齐护卫原名齐肃,也曾是公门出身,品阶在他之上。当然这是后话。
气冲冲的阿莽,生气的轻扬和轻云,回了回春堂都各自闭门不出。齐护卫和鲁护卫当然也是伺候他们那个盛怒中的小主人去了。
他们这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葛大夫似乎毫不意外,也不问发生了何事。
阿囡搬了铡刀过去静静往他身边一坐,一声不吭,依旧安静地切着药材。良久,他终于先忍不住,打发了轻书,呵呵一笑:
“你个小姑娘,性子倒比老夫还沉,就没有什么想问老夫?”
阿囡头也不转,刷刷刷又切了一会,才道:“年纪大的人,是不是都爱卖关子?”
葛大夫面上闪过一丝讪色,下巴上的胡子动了动,干笑几声:“真真是的,莫怪二公子那般为难头疼。”
一听说起阿摇,阿囡便愣了,这事和阿摇又能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