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悟黄粱(1 / 1)
火树银花的繁华喧嚣中,来往的华丽马车嘚嘚地行近又走远。
娇俏或妩媚的女子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气随着晚风四散,三三两两的高低调笑声掺杂着,阿囡终于在这眼花缭乱中渐渐忽视了自己的茕茕孑立。
一个没有大人陪伴,形容落魄又难掩丽质的小姑娘,在充斥着各种眼色的勾栏之地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但显然没有人想到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的身手。
甩开意欲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两个大汉,冷冷地看着他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阿囡胸腔里憋了许久的郁气就要迸发而出,黑漆漆的深瞳擦得晶亮,宛如一头已经按捺不住暴怒,蓄势待发的猛虎。
勾栏院里常出入的人都见惯了逼良为娼的龌龊事,只是少见有这么啃上硬钉子的,连一些出来寻欢的恩客也饶有兴致地围观。
那龟公见两个护院出师不利,气急败坏,哪能在众人面前因为这么个小丫头落了面子。又喊了几个人出来,口里嚷嚷道:
“老子就不信拿不下你个黄毛丫头。”
没等龟公下令动手,就出来个搅事的。
“啧啧,这个小丫头,你们可碰不得——”
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绿衣红裙的美丽女子,拦下了那龟公和他那一干打手。
华灯下停了辆巨大的马车,香气缭绕。
下来的人紫衣逶迤,黑发倾泻,笑意盎然:“阿囡。”
一见裴三,阿囡没由来地就泄去了浑身的力气,轻轻垂下头去。
足尖一点一点地踢着地面,象一个黯然失落又孤零零的孩子。
裴三一愣,怎么才过了两日,好好的多倔强的孩子,就变成了这个可怜模样?
刚才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升腾的杀气……
仔细扫了一眼四周,也不见那两个云浮宫的漂亮姐姐。
走过去执了阿囡的手,好声好气地道:“这里不好玩,到我那里去吧。”
上得车去,阿囡依然倚门而坐,倒是裴三拣起她随手搁在一边的纸包嗅了嗅,发出了奇怪的惊叹:
“又是烧饼?小丫头,你就这么爱吃烧饼呀。”
阿囡漠然不语。
裴三自顾自地嘟哝道:“还真是个架子大得不得了的小丫头。”
但又有些欣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不到出门逛逛勾栏院,就拣到这个阿囡。
车缓缓地走着,裴三懒洋洋地腻歪在车里,什么也不问。
他知道这个小丫头倔得很,不想说的,问也问不出来。他甚至还做好了打算,准备象上回那样打个小盹。
“生我的那个人,死了。”
比飘絮还轻的声音,裴三还是听到了。
难怪她这样落魄失神。
望向车门边的小小剪影,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微翘的鼻尖,小小的下巴,柔和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又带着一股子坚毅,强作着拒绝安慰的姿态。
裴三勾了勾嘴角,好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呢,脆弱又坚强的孩子啊。
车停,裴三轻轻松松地介绍道:“这是我在安阳的住所,寄梅园。”
阿囡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裴三一边走一边吩咐着:“小荷,带她去洗干净换身衫子,东厢那里找找应该还有语儿小时候的衣裳。”
这宅子原本是他大嫂陪嫁的物业,曾带着他的小侄女在这里住过,还保留着许多以前的物事。
又顺手敲了敲阿囡的脑袋,示意她跟小荷去换洗。阿囡也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顺从地跟了小荷去,人偶似地随她摆布。
干干净净地收拾停当,又由着小荷领去见裴三。
一室浓郁的酒香,裴三趴在红檀木桌上,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笑着招手道:
“喝过酒么?”
阿囡散着湿发走过去坐定,面前已摆了满满一杯琼浆玉液。碧玉杯衬着黄金色泽,散发着强烈的诱惑。
裴三扬眉轻笑:“没喝过吧?这叫黄金烧,最烈的酒。一醉解千愁,要不要喝喝试试看?”
说着自己先灌了一杯,眯着眼睛好不享受:
“够辣,够劲!这人啊,活着就求个极致快活!咦,你怎么不喝?不喝我喝。千金难买黄金烧啊,不喝多可惜——”
作势就要去抢她面前那杯。
手还没伸到,阿囡就握住了酒杯。
一口入喉,果然是辣得呛人。
压下火烧般的炽烈,又将剩下的黄金烧灌入口中,吞入肚。
一醉解千愁么?阿囡自顾自执了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裴三嗤的一笑:“看你猴急的,知道是好东西吧?来,给我也满上。”
阿囡依言给他斟了一杯,默默不语,又干了一杯。
腹中灼烧般的热气,似乎真的能驱散寒凉。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我上头有五个哥哥,六个姐姐?我明明排行十二,却叫裴三,这名字起得好没水平是不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阿囡想笑,你这要叫倒霉,我的名字不是更倒霉?
司慕楠,司慕楠……
你若是知道我这名字的来历,你还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水平?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裴三?”
裴三趴在桌上,张大嘴巴吐着鲜红的舌头呵呵地哈着气:
“我呢,本来还有个两个同胞弟弟的,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我那娘太贪心,一怀就怀了仨,生不下来,连自己的命也没了。三个,就活下我一个。我家那臭老头,就给我起了个裴三。裴三,赔三啊,为了我一个,赔了三条命。
我身上,背了三条人命债,我家老头子说,我这一辈子,要当四辈子来活。人生尤其短,喜怒哀乐,忙得只有时间乐,没有时间忧愁。你看我的马车,总是这里跑那里去的没有停歇,我这一双脚,要走四个人的路,没有马车代步,还真的不行。”
阿囡朦朦胧胧地看着裴三,犹记得他的意气风发,原来神采飞扬的背后,是一命抵三命的决心么?要替他的母亲兄弟活下去么?
裴三咧嘴大笑:“你这是什么眼神,同情么?哈哈,小丫头,我才不要你同情!”
一把拍过去,阿囡身子一晃几乎跌下椅子。
他毫不在意地大笑:“你才死了娘,要我同情么?”
阿囡瞪了他一眼,仰颈倾杯,沉沉地应道:“弱者才要同情。”
裴三诧异地睁眼:“咦,小丫头也懂得这个?”
阿囡趴在桌上,清凉缓解了脸上的灼热和潮红,低声嘟哝:“那个人说的,同情是浅薄的东西。”
那个人,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那个没有叫过她一声“女儿”,也没有听到她叫一声“娘”的人。在生命弥留之际,给她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一滴泪顺着眼角,贴着脸颊滑下。
她轻轻蹭了蹭,希望那滴泪被脸上的热烫化了,渗入红檀,或变成水雾气息散去。
闭上眼睛想起元菁菁的话。楠宫主说,水滴落入地面,渗入地底,汇成江海,总有一天会化做甘霖。
那么眼泪,会不会呢?
裴三推了推她:“喂,小丫头,这就醉了么?”
阿囡睁开迷蒙地眼冲他笑笑,又阖上。
酒,真是个好东西。
她的心,没有那么沉重了呢。
原谅吧,原谅那两个人,自己也许会好受一些。
裴三起身,端详着贴在桌上的通红小脸,摸着下巴轻声叹息:“还真是要强啊,这么点大,喝了六杯黄金烧才倒,一滴眼泪都没流,长大了定是个能喝的。”
轻轻抱起瘫软的孩子,放到贵妃塌上,随手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正要转身,就看见阿囡颈间滑出来的梵音铃。
裴三细细一看,不由失笑,自语道:“我说呢,蛟龙须、梵音铃,有这么稀罕的东西戴在身上,难怪对我那些宝贝玩意不感兴趣,小丫头倒是个珍贵人物,不错不错,喝得起我的黄金烧。”
他一生的志愿就是快乐尽意地活着,什么都求着极致,不管是稀罕的东西,还是稀罕的人。阿囡这个倔强的小丫头,沉默喝酒的模样很有几分风范,让他真正觉得对眼起来。
对于对眼的人,他向来都是真心真意地待人好的。
掩门出去唤来樱儿,嘱咐她去打听安阳城中那个富贵人家有妇人新丧,又嘱咐小荷去准备一身小孩子穿的白衣,好让阿囡当作孝服。
第二天樱儿来报,说是大将军王府里的靖云郡主殇了。
裴三得了信,又去探了探宿醉未醒的阿囡。
昨夜一脸愁苦,眉头紧拧的小丫头已经一脸平静放松,豁然的神态,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忧伤。
不由暗忖,大将军王的闺女,没在王府里享福,却跑到竹海云浮那偏远地方去,不知其中有些什么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