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替人愁(1 / 1)
“喂,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
顾琅琊刚从多宝楼听完书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就一头撞上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衣裳皱皱巴巴的小丫头片子。
正觉得晦气,就看见一张精致却愁云密布的脸,埋怨也咽了回去。
见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丫头片子象丢了魂似的,与人撞上也没有反应,自己和她说话似乎也没有听见,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的不会动,莫非是个被家里撵出来的傻儿?
顿时生了恻隐之心,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晃了几晃,关切地询问:“喂,小丫头片子,你没事吧。”
阿囡恍恍惚惚中听见似有人在耳边聒噪不停,又觉得胳膊生疼,微微找回点神智,睁大迷茫的眼睛。
一张放大的苹果脸贴在眼前,嘴巴一张一阖地似乎是在对她说话,这人是谁?
跟前这个抓着她胳膊的少女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有一双英气的眉和明丽的丹凤眼,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明显的关切和担忧,还穿了一身热烈的红衣,比红筝常穿的水红还要艳丽一些。
又一个陌生人。她是谁?
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微微张望四周,分明象是个食肆充斥的场所,各种食物的香气在鼻尖缭绕,前面这个,写着“多宝楼”,旁边还有个郝记牛肉烧饼。
怎么会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方?
顾琅琊见这穿着皱巴巴的黄色衣裳,精神恍惚的小丫头片子压根不搭理自己,眼睛只盯着那郝记烧饼铺子,以为她是饿了,对身边面色不愉的丫鬟吩咐道:“绿晴,快去买两个饼来。”
绿晴急得跺脚埋怨道:“哎呀小姐,老爷一定等急了,再不回去看不打断你的腿,你还有心情管闲事!”
顾琅琊瞪眼过去:“你才知道你小姐我就是爱管闲事,还不快去?!”
阿囡听着这两个陌生人奇奇怪怪的对话,不明所以,混混沌沌地试图辨明方向。
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一个热呼呼的纸包就塞入她怀中,顿时热得又是一怔。
面前这个红衣少女,伸手安抚似得拍拍她的小脸,大人一样的口吻说道:
“小丫头片子,瞧着你也不象个乞儿,这烧饼给你,闹够了别扭就赶紧回家去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外头可不是好混的,没银子更是不行,要饿肚子的。记住,姐姐我叫顾琅琊……”
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阿囡再没有注意听,连顾琅琊被丫鬟拽着跑了都不知。
怀中的滚烫,完全烫醒了她的记忆,潮水一般要将她吞没。
原来元菁菁死了,在她的身边,悄然停止了呼吸。
生命走到了尽头,原来是这样无声无息,宛如花落,也是没有声音的。
抱着怀里热得滚烫的烧饼,醒悟过来。
几日前在桃江,她也给仇小苟买过烧饼,以善良怜悯的姿态。
就在早晨,活生生的元菁菁还在她身边说过,同情是浅薄的东西。
对于强大的人。
只有弱小,才需要同情。
而就在刚才,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竟以为她是与家里闹脾气而流落街头的孩童,因为没有银子饿着肚子,形同乞儿,于是出于同情,好心买了烧饼赠与她。
看看自己这一身皱巴巴的衣裳,一夜没换,不必照径自,也知道头发定是凌乱不堪。
难怪……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成了需要同情和怜悯的弱小之人。
眼睛干涩得疼痛,似乎想流泪,伸手揉了揉,却是干的。
那个怀胎十月生下她的人才没了,作为女儿的她竟流不出眼泪……
司罡说的话,元菁菁的婉转低诉,一句一句缠绕而至。
楠宫主用生命成全元菁菁的幸福,元菁菁想用幸福成全楠宫主的人生,想用对司罡的残忍成全司罡的尊严和自我,司罡用宽大的胸怀成全元菁菁的对楠宫主的独恋。
阿摇,用那幅画成全楠宫主的梦想,成全元菁菁的执念。
他们相互成全着,谁都没有错,那么她呢?
有没有人知道,在她不知道父母健在的时候,父母亲情,在她幼小的心中是一处懦弱的不敢提及的暗伤?
有没有人知道,当她渐渐学会遗忘,将阿摇当作至亲,将云浮视为家的时候,父母这对陌生的字眼突然冒出来时,对十岁的她是怎样一种震撼?
为了一个成全,阿摇要她来到安阳,履行为人子女的义务,即使阿摇知道她的抵触,知道她的不情愿,知道她的害怕,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然后她来了,目送着元菁菁走到生命的尽头。
司罡,那个名曰父亲的人,爱元菁菁至深,见到她的时候,也只想到要她尽量对元菁菁好一些。
而那个曾与她真正骨肉相连的人,给她说了一个动听的故事,便不带一丝牵挂地去了。对她没有一点留恋,留给她的只有淡淡的一句,给她自由。
如果没有那些纠缠的故事,她应该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父亲,应该有一个美貌绝伦的郡主母亲,身上流着这两个出色的人的血,应该是骄傲的吧。
她的童年,应该象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是在父亲的肩上骑大马,在母亲的娇嗔爱怜中舔着冰糖葫芦。应该有一只长满老茧的大手,和一只白玉似的柔荑,搀扶着她蹒跚学步。锦衣玉食里,充满浓浓的人伦亲情。
即使确实因为许多复杂的故事造就了现状,这对在她的生命里横亘而出的父母,也不该是这样的。
在不知道自己身世时,她早将自己当作无父无母的孩子。
在阿摇告诉她身世时,她把自己当作被父母遗忘的孩子。
甚至也觉得自己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事实。
所以她会说,没有爱,也没有怨恨。
她以为自己不被父母所爱,才会被他们遗忘。为了自己好过一些,只好用淡漠相对。
然而事实却不似她想的那样。
她原本应该是一对努力要一起生活的夫妻成就的结晶,最终却无奈地成为他们努力过后失败的昭示。
她原本该是在司罡和元菁菁的期待中来到人世的,可是他们却都不敢爱她。
如果元菁菁爱她,便是元菁菁与楠宫主的缱绻深情中最大的遗憾。
如果元菁菁爱她,便无法与司罡斩断拖泥带水的关系。
如果司罡爱她,便无法面对元菁菁对楠宫主的深情。
如果司罡爱她,便无法不恨楠宫主,无法不恨元菁菁。
此时的她,隐隐地懂了。
自己这对奇妙的父母,对她怀着怎样矛盾的感情。
因为不敢爱她,所以不能爱她,所以不得不选择忽视,直至淡漠。
我的存在,原来是那两人的逆鳞。默默地对自己说,那是多么的无可奈何。
她是他们不能够坦然面对的痛苦。
那两人的感情,在热烈的爱情中各自消耗殆尽。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彼此光明磊落,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个女儿。
这样一想,他们是多么可怜。
对于这对可怜的父母,作为女儿还能埋怨么?
不只不该埋怨,反该理解和同情。
但是,寻常的十岁的孩子,该是不能理解的吧?
她是不是该后悔自己在司罡和元菁菁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淡然,是不是该后悔自己对他们那样清楚明白?
她想象寻常受了委屈便哭泣的孩子一般大哭,却不能够。
即使眼睛酸涩得发疼,眼泪也始终流不出来。
如果我就这么大哭,会有好心人来可怜吧?阿囡想。
可她又怎么接受同情那种浅薄的东西?
身体里流着司罡和元菁菁的血,若是弱小不堪,那个女子到了九泉之下也会嫌弃呢。
她现在原本该扑进那个父亲的怀里寻找慰藉,哪怕是抱头痛哭也好。
可是她却隐隐知道,恐怕那个人更需要慰藉,却又与她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脆弱的模样。
她果然是司罡的孩子呢,父女连心。
暗自嘲讽着,一路蹒跚。
她需要喧哗来冲淡心里的荒芜。
需要温暖来抚慰自己无法品味的哀凉。
需要光明来驱散自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