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忆故人(1 / 1)
阿囡狐疑地接过那长长的圆筒,揭了盖子,取出里面的卷轴,心中一动:
“三全是谁?”
元菁菁微笑:“三全原是我家的死士,现在应该叫金戈。”
金戈?!那个跟在阿摇身边的金戈?
见阿囡倏的睁大眼睛,元菁菁又说:“是八年前,是三全将你送去了云浮宫。是他告诉我,你到了王府。这个东西,他说是卜二公子嘱咐他送来的。”
阿囡闻言惊喜地跳起,激动抓住元菁菁的手问道:“那阿摇,就是卜二公子,他来了?”
元菁菁摇摇头:“三全没说。”
阿囡眼神一暗。是了,阿摇连送她出竹海都不愿,阿摇还希望她留在安阳,留在这个大将军王府,又怎么会来看她?
不由难过的想,就连金戈,三全,送来的这个东西,其实也只是给元菁菁看的。金戈和元菁菁的关系,和她的关系,阿摇也从未透露过。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楠宫主?为了元菁菁?
默默地将手中的画卷递回去给元菁菁:“这是楠宫主的遗作,是给你的。”
元菁菁惊讶地解开细绳,缓缓展开画卷:“卜楠?”
待看到画中内容时,她的嘴角,脸颊,眉梢,无处不是一种叫做幸福的笑。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阿囡见她的眼神已经痴了,心里默默地跟着她念着,她那种沉浸在幸福里的神色,浑身散发出来的甜蜜光彩,就如同画中人沐浴在仙境中一般。
这幅画,是楠宫主的嘱托吧。
让金戈将这画送来这里,要她来到安阳,要她来见元菁菁,都是为了让这个生命火光即将熄灭的女子感到幸福吧。
眼看元菁菁已经迷失画中忘我不能自拔,阿囡轻手轻脚地躺在榻上默不作声。
阿摇要成全元菁菁,她便成全阿摇。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掀去身上盖着的薄毯坐起,阿囡发现元菁菁依然倚在昨日的位置。
那幅画卷摊在她的腿上,难道她对着画看了一夜?但元菁菁的眼底没有疲惫,反而显得有些神采奕奕。
看到她醒来,元菁菁无限温柔,笑语嫣然:
“醒了,快漱口吃点清粥。”
那个唤做小满的婢女,立即递来温热的帕子和水盅,然后又送来清粥小菜。
元菁菁看她慢慢地吃着,自己却一口未动,只进了点清茶。
“我遇见卜楠的时候只有六岁。”
缠绵的语气让阿囡忍不住望过去——
元菁菁的眼眸盛满了似水柔情,波光潋滟。
楠宫主……那个传说中风光霁月的绝代人物,只是回忆,就这样幸福吗?
“那一年勿妄禅师受皇上之邀,到元都开坛论经布道,许多皇室宗亲都去听讲。我本是家中庶女,不够资格前往,但因着几分相貌,父王不愿意错失了让我露脸的机会,也将我带了去。
十岁的卜楠,那个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普度众生的慈悲。不过,要说风华多么绝代,在我看起来也不以为然。”
那个人人绝口称赞的人,她居然说不以为然。阿囡脸上自然流露出不信。
元菁菁望着阿囡有些古怪的表情轻笑,摇头道:“你别忘了皇家自古搜罗天下美人,王室宗亲哪家没有些绝色,我当然是自幼见惯了的。”
阿囡恍悟,又懊悔自己这样心平气静地在这里听她说话。原本的抵触不知都去了哪里,更被她一眼看破自己心里所想。
极不自然地侧过头去。
元菁菁也不介意她的别扭,将目光重新落回画上,轻声诉说着回忆:
“那时他作为勿妄禅师的弟子,代表勿妄禅师点化有缘人。都说卜楠有一双慧眼,在那么多未成年的王室贵族子弟中,就看出了我的不安。他点中我的时候,我很惊讶,其他人也都是不可置信。
我以为他会象对待别人那样,讲什么禅机,他却端了半杯清茶,叫我伸出手来。
我还记得他手上的温暖,还有那半杯清茶倾倒在我手上时的清凉。
众人大笑,以为我受了侮辱。我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红得要滴血了。
他却淡淡扫视众人,托着我潮湿的手,指着地上渐渐渗入砖石的水迹说,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决定他人生的走向,因为人生,本是充满风云变幻的。就如那水,入得杯中,只道就i是杯中形象,倾倒出来,它又会随着机缘游走。
你看它是浑圆的一滴,它却能透过直缝,潜入地底,汇入江河,然后总有一天,会化做雨露,从天上倾斜而下,浇灌万物,润泽生灵。
那么平淡的话,从他嘴里听来,竟是那样动人。
我的人生,就是因为卜楠才开始的。
因为那一天卜楠说的话,父王开始将我当作嫡女来培养。
青阳王三女元菁菁在王室宗亲中也开始名声鹊起。
而我爱卜楠,并不是因为他被世人赞誉的聪敏,也不是因为他对我的恩遇。
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本来是说他自己。因为我当时的自卑,并不是那几句话就可以颠覆的。他看出我的迷惑,又暗自请了我去,讲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想,我就是从那时爱上了他。
一个人将自己不堪的一面说出来,要么是为了获得同情,要么就是因为坦然。我相信他是后者。
他那样的人,同情这种浅薄的东西,于他只是一种侮辱。”
阿囡听得心念突然一动。
同情这种浅薄的东西……
想起三年前阿摇跪在云霄殿上,拒绝继承宫主之位时的情形。
那时七岁的自己蹲在白玉阶下,抚摸着地上的冰凉,想着阿摇的膝盖会不会疼。
可是阿摇问她在做什么时,她却没有将自己满满的心疼说出来。
那时她并不明白是什么缘由,现在才明白,对于强大高华的人,同情原来是浅薄的东西。
她的心态,原来竟与元菁菁有些相似。
还是该说阿摇和楠宫主比较相似呢?
阿囡实在不想承认,血缘这个东西,确实是有点奇妙在其中的。
如果元菁菁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此时心中所想,不知会是欣喜,还是难过。
正因为不知道,她才能继续娓娓地讲述往事。而阿囡,就像最忠实的听众一样安静。
“后来,我曾将我认为已有所成的字画,通过许多途径,请托勿妄禅师,辗转到卜楠那里,却没有任何回音。
我从此弃了与他联系的念头,只是每日坚持写下小笺,盼望有一天能让他看到。直到及笄之前,父王给了我一个死士,三全。
我对三全说,想要一个及笄礼物。我知道父王培养我的目的,作为宗亲的子女,我只是一个完美的工具。我要三全,将我多年写下的小笺,送给卜楠。我想,完成这件事,我就心无旁骛地去履行我的责任。
三全做到了。不仅如此,及笄那日,我还再次见到了卜楠。”
元菁菁停了下来,青葱似的玉指,一遍一遍地在画上描着卜楠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想起与卜楠再遇的情景,昨日瞧起来比白玉还要白的脸颊,浮满淡淡的红晕,比她身上的粉白衣裙还要娇嫩几分。
柔和的晨晖笼罩在她身上,如同一枝受尽天地灵气眷顾的静荷,冉冉而放,明明近在咫尺,疑幻似真。
这样的天资女子,红尘俗世是留不住的。
阿囡觉得突如其来的窒息。
她竟然听不到元菁菁那起伏不定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