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凄凉调(1 / 1)
这个名叫司罡,名叫父亲的人,居然说大人之间的事与她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生了我?”
生了她,冠了姓,又不要她。
然后八年之后她又千里迢迢回来探视。不,是前来探视!
她真的不在乎,没有父母不在乎,姓什么也不在乎,不要她也不在乎。因为阿摇的存在,补偿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当她听阿摇的话,来到这里之后,这个叫做父亲的人,要对她说没关系?
没有关系,她又为什么要来?
司罡看见她捏成拳的小手,脸色看起来还平静,一双黑瞳全象两簇燃烧的火焰,知道自己的话令她误会,却不知如何解说。
十年前的往事,和这个孩子怎么说得清?
“你还是小孩子,许多事你还不懂。”
阿囡怒极反笑:“你且说说我如何不懂。”
司罡一噎,喉头有股气翻来涌去。这个女儿,果真是利刃一般。这股子不服气的锐利,象他。
嗒的一声,一缕光从屋顶射下来,投到另外那一半黑暗,司罡所坐之处,现于明亮之中。原来,屋顶上暗设了天窗。
所以,阿囡看到了司罡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幅仕女图。
画上女子站在一棵阿囡不认识的树下,一树黄花。点点落英洒在树下一身女子的衣裙上,女子盈盈而立,不带一点娇羞,明明嘴角没有笑,眼目却含着笑,温柔至极。
这个女子阿囡认得,就是楠宫主那幅遗作上所见的,那个生她的人——元菁菁。
看了落款,又看看背对着画,看着她的司罡,阿囡又想笑。
这样的画,居然出自司罡的手。
原以为,司罡只是一个军人,只会打仗的武夫。
这样刚硬的人……
刚才想哭,现在想笑,阿囡觉得自己莫非是要疯了。
司罡,是不是也深爱着元菁菁?她的生父,爱她的生母,她的生母,爱着楠宫主。
“慕……”
原来,他也叫不出那个名字。阿囡看见司罡那张硬冷的脸上居然出现极不协调的迟疑表情,突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
刚才,他还连名带姓地叫呢。
“我叫阿囡。”
司罡一怔,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又点了点头:“阿囡,你母亲,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最完美的女子。”
因为善良,她才会违背了自己真实的心意,听从皇命嫁给一个她不爱的军人。
因为善良,她在洞房时向他坦诚了心事,不愿意对他有一丁半点的欺骗。
因为温柔,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也不愿意辜负任何人。所以她尝试和他一起生活,还生下一个孩子。
“可是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完美的人,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完美的。”
“我军伍出身,在长和三国军中呆了许多年。那年北胡犯怀景,我在三国军中立了战功,虽是副将,但也是意气风发。从一个小兵爬到这个位置,见过多少生死,战场上多少人马革裹尸,一将功成万骨灰,生命仿佛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因为惧怕,所以更渴慕权利,希望拥有更多。
皇上要封赏我,却又怕武将骄傲失了控制,赐婚是古来有之的手段。从军时我本有一房妻室,却也不多放在心上,皇上的打算,我也乐见其成。有了这层关系,我的地位也更加稳固一些。何况,是那样美好的女子。
我在皇宫见到你母亲,只是一眼。她就站在桂花树下,与人低语,多少美人环立,我只见了她一个。我想,得到一个这样的女子,一生还有什么遗憾?
皇上的赐婚也很顺利,我想,作为宗室出身的女子,接受这样的安排,或许也是很自然的。”
只是人永远不会知道,别人也有不情愿接受的命运,就象自己有时对自己的命运很不情愿一样。
阿囡静静听着,不知道应该做何感想。这些,确实都与她无关。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婚姻出生的么?
可是,元菁菁那样爱楠宫主,为什么又要和司罡生下她?对楠宫主是背叛和伤害,对司罡难道就不是伤害么?
“你的母亲,很努力地尝试要和我一起生活,也很努力想给你一个美满的家。她说,人总要向前看,不能辜负了光阴。我们都努力过,可是即使再完美的人,即使再努力,也有些事情注定了是做不到的。”
嗒的一声,天窗都合上了,黑暗迅速掩去了那幅画,也吞没了司罡的神色不明的面孔。
阿囡不明白,司罡说这些,是为了让她懂得什么?
懂得人生的无常,懂得人生的无奈,懂得爱的深刻,懂得爱的沉重?
可是,这些,就能够解释她的存在么?
还是为了要她理解什么?理解他们各自的苦楚,然后原谅?
如果她从来没有恨过呢?
她想起红筝给她讲的那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红筝读起来常常流泪扼腕。年纪小小的她,没有对那些故事有太多感想,唯一记得红筝说的一句话:
爱与恨,只是一线之间。
“我从不知自己有父母,没有想过,没有爱过,也没有恨过。”她不恨,也就不需要原谅吧。
司罡原先以为她是鞘里的刀,一旦出鞘怕会伤了人。一个八年来不在父母身边生活的孩子,是有足够的理由怨恨父母的。不成想却听到她这样的说辞。
心里万分感慨,轻敲了一下桌子:“好,小小年纪,想得这般明白!今日告诉你这些,也不是要你原谅的。只是见你如此年幼就有这样的沉静,不愿隐瞒了你。该是如何就如何,我也不粉饰太平。我,还有你的母亲,都不是这样的人。你身上有我的血,也不必做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地,不是这样的关系,阿囡想,或许她应该坦率承认,司罡确实是个磊落之人。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司罡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你的母亲,时日不多了。你尽量对她好一些吧。我送你过去,你母亲定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阿囡望着这个所谓的生父,到了这个时候,不曾问过她一句好不好,不曾问过她八年来的生活经历,对她如斯无情。他坦诚自己的野心,坦诚自己过去的过失,不说后悔,也不说遗憾,更不顾念她能不能够承受。
他画元菁菁,说是有情,却又放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放在他的背后,连看也不看。
要说是无情,他又叫她尽量对元菁菁好一些,怕她怨恨。
他说这许多话,煞费苦心,原来,原来只是怕她刺激了时日不多的元菁菁。
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实在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他们。阿囡自嘲着,无法消化这个生父给她带来的难题。
正自嘲着,司罡抓住了她的手。
她挣扎了一下,抗拒着这陌生的手。可是这只大手象铁箍一样,牢牢地扣住,根本无法挣脱。坚硬,粗糙,结满了大茧的手,父亲的手。
她仰着头对抗了一番,只看到司罡鹰一样的眼,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严。命令一般的口气又恢复了先前的硬冷:“走,我想你不会希望我抱你去。”
阿囡哑然。
暗暗地想,难怪元菁菁会爱楠宫主。元菁菁若真象司罡说的那样温柔,绝不会爱司罡这样硬邦邦的男人的。不管元菁菁怎么温柔似水,碰上司罡也只能结冰了。
在司罡硬邦邦的大手掌握下,在许多人陌生的注视下,阿囡在这巨大的将军王府中穿梭着。看到那些好奇打量的眼光,她的到来,恐怕整个王府都已传遍。
当她快走到桂园,听司罡说前面就是元菁菁的住所时,她才知道刚才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她以为重要的人物都住在王府中心,却不知道元菁菁喜爱清净,不但住在王府最偏僻之处。而且就在她翻墙进来那处的附近。
否则她也不会撞见这个司罡。
不过又听司罡一路吩咐人,要加强对桂园这里的守卫。
想想自己方才的际遇,到底是她运气,还是倒霉呢?
手上一疼,发现司罡完全止住了脚步。抬头见司罡望着桂园那两个娟秀的字一副沉思的样子,她也不出声。
过了会司罡说:“这是你母亲的字。”
阿囡一点都不意外,听过司罡说的故事以后,她有些明白他的沉思必定与元菁菁有关。
“你母亲最喜欢桂花,这里头种的都是桂花树。再过一段……你进去吧。”
司罡松了手,阿囡扭头看见他大步远走时飘飞的的衣角。再过一段,他是希望元菁菁能熬过去么?
再过一段,便是八月桂花香时……
迈过院门,满园的桂花树已有零星的白花。记得红筝说,桂花开始是白的,然后渐渐变成淡黄,颜色日深。
到了金秋,就似刚才见的那画上的,不但飘香,还有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