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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开学了,杨懿结束了书法课,说是等寒假回来继续学习。苏路加叮嘱他不可荒废,在大学里,也要勤于练习,他满口答应。
我和欧阳娟升入初三了,课程必定吃紧,每天一课改成每半个月一次课。虽然见苏路加的面少了,但一想,比起杨懿是好多了。
苏路加知道我在学绘画,送了我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下的中国颜料细腻。他说:“小剪,好好学,将来给老师画肖像。”
我快乐地收了,又看他送给欧阳娟的,是几本书和一盒糖,给杨懿的,则是一套甲A球星风云榜。苏路加也算是投其所好,让我们每个人都眉开眼笑。
欧阳娟拆着糖说:“苏老师人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笑:“我本来就没把你们只当成学生。以前没带过学书法的孩子呢。这是俞天爱的主意,她喜欢孩子,说是家里多来些人,会热闹些。”
说到俞天爱,欧阳娟好奇:“苏老师,你们快要结婚了吧?”她问得如此心无城府,苏路加明显怔了怔,有点尴尬地说:“是啊。”
“那什么时候办酒席?我们几个是你的学生,可是要送贺礼的!”
好感激欧阳娟,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我真谢谢她替我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话题。
苏路加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一旁坐着喝茶的外婆开腔了:“路加这孩子,本来说好了是八月举行婚礼的,为此我还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结果……”
欧阳娟狐疑地瞧着苏路加。他静了一下,才道:“外婆,我会仔细想想。”
杨懿比我们都大些,当然能看出来此情此景已是苏路加的家务事,不宜多留。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走出苏家大门,和杨懿握别,他说会给我写信,仍是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你,似乎能看到你的内心深处。
欧阳娟说要到我家做客,我们走出老远,她问:“刚才我那样问苏老师,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我愣住,意识到也许真的是这样:“他不会与我们计较吧。”但是他为什么会推迟婚礼呢,他为什么要仔细想想?他想推翻吗。为什么呢。他和俞天爱之间出了问题?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是否相爱,或者不爱。
欧阳娟执意带我去附近一座教堂,她说隐约听到外婆说起,苏路加的婚礼会在这里举行。那是一条曲折的小路,两旁开满白色的茶花,远远地就望见了教堂,外观庄严典雅。
她说以前曾经来过一次,里面昏暗空阔,赞美诗低沉优美。
这里会是苏路加举行婚礼的地方吗。我想进去看看。
欧阳娟诧异地看看我:“今天不行,据说只有做礼拜才对外开放。”
“我想看。”
她又看看我:“好。”
轮到我惊疑:“我们怎么进去?”
欧阳娟一笑,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小声道:“翻墙。”
她先翻过去,动作麻利,一骨碌滚到围墙下的草丛里,小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爬起来朝我笑,示意我也下去。
我横着心从两米高的墙上跳下去,她在下面张开双臂接我。
有风吹过,教堂院落里不知名的粉色花朵簌簌地落,我看得很清楚,那花朵的深处是赤红的蕊,像是一滴泪。
遇见他,我成为花朵,开放了。他不知道。
风继续吹,一阵缤纷的花雨,轻轻拍在脸庞。
我们溜到教堂的正门,门锁了。
我又想起那次苏路加骑单车载我的情景了。黄昏绝美。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街,他的身后欢欢喜喜的我。
想起来,是要掉泪的。我问:“这里会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欧阳娟用手指触摸粉刷过的古老砖墙,说:“对。不过,我不认为苏老师喜欢俞天爱。”
我一惊:“为什么?”
“我看不出来。”她说着,朝嘴巴里丢了一颗糖,“世界这么苦,我得多吃颗糖。”
我也看不出苏路加和俞天爱是否相爱。但是,是不是只要爱,就必然会被看得出来?比如说,对视时的柔情万千,再比如,一举手一抬足,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候我们都还小,尚不明白,以上种种情景,只会发生于热恋时分,而随着相处的时日久了,也就平淡下来。爱或不爱,显然不能只凭此推断。
我们还小。我们不懂。
那么,苏路加对我,有这样吗?似乎没有。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
小小的尖顶教堂,是他将要结婚的地方。而他是不爱我的。这么想的时候,心情败坏到极点,连欧阳娟唤我都没听见。她说:“到家了。”
到家了。何曾坐在窗边看书,窗户开着,只看得见他微微低下头,露出一点黑发。欧阳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的围棋子,眯上一只眼睛,瞄准,一扬手,棋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桌上。何曾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马上站起身,身影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是去开门了:“阿燃,你还真准。”
她抓起几枚围棋子在手里把玩,没有言语。我暗想,也许这一幕她在心里早就操练过许多次。
何曾打开门,欧阳娟抬起头,她说:“哥。”我留神看她的眼睛,清亮里有一丝慌乱,甚至应该叫做惊惶。她是打破过别人的头的扬眉女生,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怯怯地看着他。
也许真没什么女人是刀枪不入的,动了心,就土崩瓦解。就像白娘娘遇见许仙,邪气、妖气尽敛,变得贤淑,三餐菜式,四季衣裳,都勤快地操持。
何曾拿过我的书包,又伸出手,将欧阳娟手里拎书的纸袋子接过:“进来吧。”
客厅里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是一档子极受欢迎的音乐频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女主持。该怎么形容呢,那女子短发,眉眼爽朗,精致的耳钉,穿黑色的风衣,刚柔并济,有一点像邵美琪或张艾嘉,身上有种知性美,一见难忘,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我走过去,将音量调大了些,行云流水的歌飘荡在房间里。
是苏芮的《亲爱的小孩》,微微苍凉的歌,有种浓浓的体恤和担忧,是一位和善的母亲唱给她小小的受委屈的孩子的,她看着哭泣的孩子,弯下腰,抱住她,让她痛痛地哭,她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拍打着她,就像是童年时,看着摇篮里的她,哼一首儿歌,让她甜蜜睡着。
我享受过这样的温情吗。我不知道。歌者问,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内里的温柔简直致人于死地。我扶住收音机,就那样哭了。
亲爱的小孩今天在哭。她被一首歌勾出长久以来的相思,和找不到人倾诉的苦恼,哭了。
任何文字都不能形容我的难过。
落花。
流水。
天上。
人间。
何曾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抱我:“剪烛,剪烛!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小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四处玩的,懂事之后,他几乎没有抱过我。久违的怀抱了,我用力抓住他,放声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哭的,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我心里疼得只想蹲下来,为什么我忍不住,为什么我不顾一切的号啕?
我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晰的只是,何剪烛,苏路加要结婚了,他的新娘叫做,俞天爱。
这件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得知的,当时我称不上多么难过,还自以为会平静过去。原来我是如此后知后觉,多么迟钝。我迟钝成这样了,为什么杨懿依然会说我敏感?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难过。
我就想这样哭下去,哭下去,从此。
想起六岁的时候,还没念小学,在哥哥的一群玩伴里,正是青黄不接,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没人和我玩。
那时何曾正是淘气的年纪,不大管我,答应爸爸妈妈说是照看我,等他们去上班,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出去玩。怕我会哭闹着告状,每次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带点零食吃,有次他带了我特别喜欢吃的棉花糖,老远就透过玻璃窗望见他举着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我去开门,被椅子绊倒了,摔破了脸和胳膊,被送去医院。
还记得医生给我治疗时,是涂了麻药的。何曾知道自己闯了祸,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吭声,我怕他担心,朝他笑:“没事的,哥哥,一点都不疼。”
当时是真的不疼。等到麻醉失去效力,疼痛感这才撕心裂肺地落到了实处。我皱着眉,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硬邦邦。
何以会想起那么小的时候呢。
欧阳娟走过来,迷惑地看着我和何曾,轻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她试图抱住我,又碍于何曾,手停留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来不知道,开朗如阿燃,也会如此羞涩呢。却原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近君情怯么。
然后,她从身后抱住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
我们紧紧拥抱,好吗。你用春天的树叶夏日的井水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阳光那样的温暖,来拥抱我好吗。
她说:“我们不哭。我们不要哭。”
何曾抬头看着她,隔得如此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在身侧。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我们三人很快讪讪地分开,甚至没有再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