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 / 1)
苏路加拎着蔬菜过来:“小孩子们怎么都这么沧桑?你们确实都还小,应该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
“那么苏老师您呢,到了您这个年纪,是不是就有很多烦心事呢。”欧阳娟嚼着糖问。
他一怔,点点头:“是有。”
“那么您通常会怎么做呢,如果面临求不得的境地?”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苏路加边走边问。
我们几个替他拿着小一点的袋子跟在后面,欧阳娟直通通地说:“比如,爱情。”
苏路加转过面孔,望着她:“不得之爱?”
“是的。”欧阳娟直视他的眼睛。
阿燃为何曾觉得困惑了。虽然她表现得并不多么热切,我猜她是想从书本上寻求答案而没能找到,这才有此一问吧。我看了看苏路加,他的眉头微蹙,在思索。
我紧张地期待他的回答。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之久,他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说:“压下去。”
“苏老师,会很自苦的。”
他坦然地说:“我也知道,不过,又有什么法子。人生根本不允许我们至情至性。”
啊他也说,没有法子。原来世间之事莫过如此,总有这么多让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暗暗地想,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在他心里,对感情,也有过遗憾吗。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他爱俞天爱吗?
是爱的吧,不爱,怎么会和她结婚?我想得心如刀割,连俞天爱喊我都没听见,还是欧阳娟推推我:“喊你呢。”
俞天爱说:“小孩子,我们打算每人露一手,你要做什么菜?”
我本来要说,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又一想,她是熟悉苏路加的,知道他的口味,我朝她面前看去,果然就是这两道菜。
是了,我就算熟知他的一切,也不具备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资格,我是这么弱。而,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我说:“我什么菜都不会做。”
俞天爱笑了:“一看就知道你在家没干过什么事,爸爸妈妈特别宠你吧。”她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难为情地塞到身后,“我手上都有茧子了。”这个举动特别孩子气,像是个小学生考砸了,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想找家长签字,又怕责骂的忐忑。
她就是如此,才让他怜爱,继而——爱上,而乐意娶她回家的吧。
她又说:“小孩子,那你就负责吃吧。”
我看看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平素并不是个喜欢抢白的人,可她老叫我小孩子,让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被人为划出来的一条线隔在他们之外,在我,我和苏路加之间的区分,不应该是大人和小孩。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以没有时差和空间距离的方式交流。
这是我第二次反驳她了,她会认为我是个别扭的小孩吧。她有点尴尬:“好好好,下次不这么叫你了,叫你……小剪可好?”想必她听苏路加这么叫我。
不。小剪应该是属于苏路加的专利。我说:“我叫何剪烛。”
“哦,好好好,何剪烛。”她转头朝苏路加笑,“你看,小孩子都这样,才十几岁,就嚷嚷自己成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要是把年龄往小里猜几岁,那是高兴坏了的。”
苏路加开口了:“小剪,你不要责怪你俞老师,她在幼儿园上班,面对的都是小孩子,这才……”
我和欧阳娟对视一眼,是这样啊,难怪说话奶声奶气的,原来是职业病。
他们都在厨房里忙碌着,我独自来到书房翻看《圣经》,手指停留在“路加”二字上,心里稍定,似乎触碰到某种安心的所在。
杨懿被苏路加推了出来:“今天大家都是为你服务,你还是歇着吧,去看看电视。”他也拿了本书到书房来了。
抬头,朝他一笑:“看书?”
“看书。”
那就都埋头读书,空气很静,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窗户上,落到书页上,完完全全地浸在光里。那些白纸黑字平展了一个世界,可以轻易地让我沉浸进去,只有光影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杨懿微叹了一口气,我抬眼看着他。他就要到西安学医了,唔,他身上确实有干净洁净气质,如果医生都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依稀还记得幼时父母带我去做脑电图,医生将很多尖针在我额头插上一排,钻心的疼。拔下来时,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伸出手,用力一抽,尖针拔出,还带了一点血,他面无表情地递了一个棉球给妈妈,示意她帮我擦擦。我疼得撕心裂肺,父母却不以为杵,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此后我对医生的印象不好,每次上医院,都有点心惊肉跳,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相当鲜明。
他合上书本,《甲A烽烟起》,一本印刷很考究的类似于画报的大册子。
“你喜欢足球?”
“是啊。”
“我哥哥也看,他喜欢上海申花队,你呢?”
“啊——我也是。”他兴奋地搓着手,“我喜欢范志毅。你哥哥呢?”
“他也是呢,还有很多外国明星,墙壁上贴着他们的大海报。”我笑着说,“看来你们真该见个面,聊一聊。”
这是1994年的8月底,甲A联赛正火,那年的范志毅尚未大红大紫,风头正劲的是射手黎兵。
“真可惜,我就要到西安念书去了,希望寒假回来,能和你哥哥见上一面。”
“没问题。到时候我引见。”我把《圣经》抱在怀里,“说起来,你和我哥哥的性格还真有点相似呢。奇怪,你们都是斯文人,平时也不多说话,居然会喜欢足球。”
“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喜欢闹,这才羡慕别人可以在球场上飞奔吧,我很羡慕。”杨懿说,“有时,做个欣赏者就很好。这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嗯?”我一惊。
“你太敏感了,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他认真地看着我说,“何剪烛,有些人,可能注定我们得不到。”
他的眼睛里是洞悉一切的体谅。刹那我就明白过来,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隐秘,因这隐秘而不安、困惑、小性子,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是说他?”我艰难地开口。
“一直想和你谈谈……可又怕唐突。现在我马上就要走了,想了想,还是说吧。何剪烛,如果我是女生,我也会喜欢他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身边的小男生也会长大,也会长成他那个样子?”
我一怔。固执地说:“不,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说:“我没有谈过恋爱……无法体会你的心情,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开心些。”
“谢谢你,杨懿,你很好,希望你幸运。也希望将来有天,你会遇见一个人,看到她,就满心欢喜。”
他微微笑:“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
欧阳娟在外面唤我们:“饭菜好啦,快出来吧。”
我和杨懿相视一笑,走出去。他说:“何剪烛,你一直那么聪明,我想你逐渐会明白的。有些事,也许我们真的不能够。”
“你是说,我不可以去争取他?”
“我想……不可以。但我很矛盾,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他又笑:“你表现得太明显。”
“那欧阳娟怎么就没觉得呢?”
他摸摸后脑勺:“她大大咧咧。再说,她和你差不多,沉浸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还能分神顾及别人?”
“啊?”
“你和她的座位中间隔了我,你可能没发现,她时常在纸上写两个字,何曾,何曾。然后看着纸发呆。如果不是喜欢了别人,怎么会这样?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何曾什么。何曾是个问句。”
“何曾是我哥哥的名字。”欧阳娟每次下课后,都将练习的纸张叠成很小的一张,装进玻璃瓶里,路过一条河流时,她会将它抛入,目送它飘走。我问过,她说是漂流瓶,里面写上愿望,上天会替她实现的。
原来她的愿望就是何曾。单纯,直接,一目了然。我叹气,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何以让我们致此。致此。
很感激杨懿,在年少的时候,有个人引导你提醒你关照你,而且他和你一样年轻。我看着他,暗想,不知道他将来会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他是这样纯良有礼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福的。
我多么喜欢他,就像喜欢倪险岸那样。他们和何曾,都是我亲爱的哥哥,是亲人一样的感觉。这和对待父母是不同的,在我心里,父母是恩人,不是亲人。欧阳娟可以把手吊在妈妈脖子上亲热地说话,我不行,我和父母之间很客气。
桌上摆满了菜肴,远远望去,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很好看。餐具都已摆放整齐,每个人面前还有一只漂亮的高脚玻璃杯。
外婆的客人陆续落座了,俞天爱搀扶着外婆走过来,苏路加招呼我们:“杨懿,小剪,坐吧。”他围着围裙,黑白相间的格子,我想这应该是出自他自己的品位,俞天爱还是小女孩的口味,和我差不多,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喝果汁。
——只有我自己才愿意承认确实还小,但被不乐意亲近的人定义成小孩子,比如说她,那我是要不高兴的。
欧阳娟笑嘻嘻地说:“看,阿燃我为大家贡献了两道菜!”
我接口:“番茄炒蛋和蛋炒番茄?”
众人哄堂大笑。
她哇哇乱叫,作势要打我:“好啊何剪烛,你报复我!”
老人们慈祥地望着我们,外婆感叹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苏路加赶紧说:“外婆,可我们都羡慕您什么都看得明白呢。”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会看明白的。”外婆笑着扳指头,“都说四十不惑,我早就翻倍了。”
大家都坐下来,杨懿本来是被安排坐在苏路加旁边的,却站起身,把我拉过来:“何剪烛,你坐这里。”他始终这样体贴,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他是不赞成我继续泥足深陷的。
欧阳娟看着他。他说:“我喜欢听外婆说话,想坐得近些。”
“就这么一张桌子,你还怕听不清啊。”
杨懿就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耳背。你刚说什么了?”
欧阳娟无话可说,耸耸肩,转而介绍桌上的菜:“瞧,这是我做的,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苏老师做的,瞧,那两盘,是师娘做的。”
苏路加做菜很喜欢放葱花,细细匀匀地撒上,配上白瓷盘子,象牙白的筷子,赏心悦目。他说:“我问过的,在坐的没有人排斥葱,杨懿上次在我家吃过饭,也挺习惯的,小剪呢,我问过欧阳娟,她说也没问题,对吗?”他含笑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他真细心。
俞天爱从客厅一角的酒柜里拿酒,扬声道:“苏路加,是这瓶吗?”
“是的。”
她拿着葡萄酒走过来。细长的瓶身,猩红的液体,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外文。苏路加接过,对外婆说:“您看,这还是上次莫爷爷送给我的呢。”
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俞天爱说:“正宗的法国干红。”
我右边坐了个老头儿,姓陈,胖胖的,眉眼开阔,一脸老人斑,他是外婆的朋友,也信基督,是个和气的爷爷,他给我夹螃蟹,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陈爷爷,我自己会。”
螃蟹的味道很好,外婆吃螃蟹时,把壳留下了,拿在手里端详半天,嘴角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从旁边一个爷爷胸前口袋里掏出黑色软笔,在壳的纹路上刷刷三两笔,我一看,啊,和陈爷爷的胖面孔像得很!一桌人传着看,啧啧惊叹。
我是学画的,自然兴奋起来:“外婆好能干!”
老人笑了:“雕虫小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很小的时候——比你还小吧,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又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教给我的。据说,在螃蟹上作画,还是张乐平先生首创呢,就是画《三毛流浪记》的那位。”
放在我手边的俄式蛋糕、翡翠鱼茸烧卖、以及带馅的巧克力都非常美味。我更喜欢的是糖渍樱桃,极精致的荷叶边,点着红色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如同优昙初生,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欧阳娟说:“这是苏老师的手艺呢,我让他教我。”
外婆说:“路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专门到饭店找厨师学的。那厨师是当年流亡到上海来的俄国宫廷点心师的后代,手艺特别好。这孩子,有孝心呢!”眉眼都笑开了。谁都看得出来她该有多么欢喜这个外孙。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埋头吃苏路加做的酒酿小圆子,他颇照顾我,帮我舀汤:“多喝点。”
他不忘给俞天爱也舀一碗,她接过去,两人之间没有对白,甚至没有对视。我咬咬嘴唇,这样的动作,是娴熟的吧。他习惯了照顾她,她习惯了被他照顾。
我有些失神。我拿什么去抗衡,与他们之间的年月,和可能深厚却没有让我捕捉到的感情?
如果可以,我愿意遮蔽眼睛,不记得有她存在,只安然坐在爱人身边,与温和宽厚的亲人呵呵笑着围炉吃喝。所谓幸福,不过如此吧。
如果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