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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欧阳娟和苏路加后,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找来大量书阅读。若是对别人有好感,他擅长什么,我也有向他靠拢的意愿。
久了,也就慢慢被同化了,譬如爱看书,爱听歌,笑起来会露出同样数目的牙齿,吃完饭习惯性在纸饭盒上抹抹嘴巴,偶尔还能学着说几句俏皮话。
十年后的某天,我从某著名网上书店里买到的欧阳娟出版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这个细节,她写道“看到她那样委屈的样子,我竟非常、非常想要强吻她”。整个故事是虚构的,只有在点滴的细节里,才能看出她对我们共同的那些好日子的怀念,在这个据说卖得满堂红的小说中,她将少年时代遇见的那个至交女孩,形容成——“长得像穿校服的日本女优,每次她睁着明澈的眼睛看着人,我想,很少有人能抗拒这种天真纯洁的诱惑。”
我们始终活在十四五岁,这是一段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时光,注定会在日后反复追忆,这不仅是多年后我才有的感慨,在此时,我就明白,遇见苏路加,无计回避,亦无计消除。
欧阳娟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我任性。”
何曾仍很担心:“剪烛,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我和倪险岸去教训他!”
你了我孤单,却不能解我忧伤。
与尔同销万古愁。哥哥,你可以吗。
“真没事。”我朝何曾笑笑。外面的天蓝得真好啊,从极年幼时,我就习惯了长时间不发一言地仰望天空,那些宽广的云朵,有时有单独的或者成群的鸟飞过。但是大多数时候什么都没有。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欧阳娟从搁在桌上的纸袋里掏出一本《红与黑》,扬给我看:“苏老师真不错,很会推荐书。送给我的糖也好吃。来,再给你两颗。”
“当然。”
“他很擅长揣摩别人的口味呢。”
我又点头,暗暗里却有点儿害怕,那么,他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吗。
“做他的身边人真幸福啊,我真有些嫉妒俞天爱!”欧阳娟又说。
这下我不敢再附和她了。我不想被她看出苗头。
“何剪烛,我以后要成为作家。”
“席慕容那样的吗?”
“不,她不是我的目标。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她只能算诗人。哦,还有画家。”
我很崇拜她这样说。她对文字是有野心的,也确实懂得多。那时我并不明白,懂得多和能否幸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思想也许是痛苦的来源。但是什么都不想,人生又太无趣。这是个逆命题,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外。
“将来,如果我成了作家,你就当个画家吧,我们要做艺术领域的姐妹花!”
“好啊。”
何曾端来切成小块的西瓜,盛在小盘子里:“来,外面热,吃点凉的。”他朝我笑,“估计你快回来了,才送去冰箱冰过,刚刚好,吃吧。”
他先给欧阳娟拿一块,然后才是我的。欧阳娟接过去:“谢谢哥。”又羡慕地对我说,“何剪烛,你哥真细心。”
“那是。”我很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哥哥。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一口气认识倪险岸、杨懿和何曾,这么多好人。
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这样美好呢——如果,如果苏路加也是属于我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真该死,我为什么还是要想着他?
何剪烛,你醒醒好不好?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想到杨懿,我对何曾说:“哥哥,我们一起学书法的里面,有个男生,和你气质满像的,是吧,阿燃?”
“对对对,他叫杨懿。”欧阳娟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说。
“哥哥,他和你爱好也一样,喜欢上海申花,还有范志毅!”
“真的啊?”何曾搓着手,“是上次来我们家看望你的那个杨懿吧?”
“就是他!真可惜,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喜欢这些的,他明天就要去西安念大学了,等他寒假回来,再一起聚吧。”
欧阳娟的眼睛都亮了:“哥,你喜欢足球?”
“是啊。”何曾说,“你们慢玩,我再看看书。”他说着,向书房走去。
待他走开,欧阳娟说:“记得上次下象棋时,就依稀看到你哥哥房间里似乎贴着海报,那时没留心看。是足球明星的吗?”
“是啊。我只认得范志毅。还有些外国人,我不大认识。据说是意大利的吧,还有阿根廷吧。我不懂球。他很少对我说起,江淮喜欢,他们常一起讨论。”
她悄悄地说:“那你带我到他卧室里参观!”
“这个……”我有些迟疑。何曾虽然随和,但没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进入他的卧室,自长大后,我还没试过。记得有次爸爸的一条领带没找着,到他卧室去看,他还不大不小地发了火,说是没有自主权什么的。
我不想惹何曾生气。可能是因为太在乎了吧,而且他确实对我好,如果他真不高兴了,我会特别特别难过。
欧阳娟眼珠一转:“我说要和他切磋切磋象棋,估计就成了。”
“还是你聪明。先去我的卧室吧。”
脱掉鞋子,并肩坐在我宽大柔软的床上,欧阳娟抱着布娃娃:“何剪烛,你说,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明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爱。怎么形成的呢?他好看?他讲话中听?他风度好?他细心?”
欧阳娟的神情也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对何曾,算吗?我问自己。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他,可又忍着,不见。但你知道吗,这种忍受,是很难熬的呀!”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都想一抬头就能看到苏路加,什么都不用说,只是看着,就是好的。可一旦他发觉我在看他,和我对视,又让我忐忑,立刻错开眼神,又舍不得,余光还是看向他,逃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再次望着他,心里似乎有无穷涟漪荡漾,一圈圈,一层层,一颗心又酸又软,化掉一般。
我想这大约就是一种被称为柔情的东西。就像童年时满天的花朵。
当时还住在平房里,房子紧张,我睡在最小的那间房,床是老式的木架子床,正对着窗户,外面一点点四角天空,路灯亮着,可以看到天空是个花园,开满小白花,一大片一大片。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了发呆。
欧阳娟说:“就是这么忍着,终于忍不住,还是跑来看他,但看到他,又很紧张,话不敢多说,也不大敢看他。”她有点懊恼,“多么希望能回到认识他之前啊,要不,干脆是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时我很洒脱的,像我自己,现在我都不像自己了。”
“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你还愿意认识他吗?”
她不答反问:“你呢?”
“不管将来结局如何,我不后悔认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勇敢,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这个人生,是我的,我终须承受,无论结局是喜是悲。这是我年幼时明白自己只是养女的时候,就懂得的。
她揪着布娃娃的耳朵,笑:“我也是。”她又翻开《红与黑》,“苏老师人真好,我会好好看他送的这些书。你看,他还做了这么多眉批。”
“你真喜欢看书,从小都这样?”
她轻松地说:“妈妈说,从前背负的骂名太多,起初还争两句,到了后来,干脆懒得辩解,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家里一贯冷清,我只好独自呆着。再说了,那些小孩子受到大人的教唆,都瞧不起我们家,没人找我玩,也没人陪我说话,只好看书。”
她说得平淡,我听得难过,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过早地懂得了生之艰难,那么老天会不会在余下的岁月里善待我们?我不贪心,我要的不多呢,从来不多。
一直以来,我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幼时,大人们常常拿自家的孩子在一起比较。那些同龄的小姑娘全都活泼开朗,会唱歌跳舞,热心地表演。我总是独自呆在角落里翻图片书或者玩积木,不肯上前。
欧阳娟随意翻动书页,和我说着话:“也许爱是想出来的。”
“嗯?”
“初见何曾,他看起来比另外两个男生更朴实诚恳,和我谈到吃糖的问题,说起《阿甘正传》,让我心跳了一下。我当时不见得多么爱他,但他确实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于是琢磨该怎么搞定他。渐渐地变成了老在想他在干什么,想什么,结果就成了朝思暮想,然后就知道,完了。”她吐吐舌,“不然,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呢。”
“你还是后悔了?”
“也不算吧。我妈妈说,谁知道如果不走这条路,那条路会更好?也许错过了被我们放弃的路上的百合花,选择了的是一条开满荷花的路,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很佩服妈妈,她从不抱怨,坚信既然做了,就有承担的能力。就算是苦果,也得咽下去。是自己选的,就不能怨天尤人。我也应该这样。”
“我希望我们还能更勇敢些。”
是。爱也许是想出来的。苏,我想念且记得那么多事情。
我记得盛夏,无数次走过的街,它让我一路欢欣一路歌,急切地走向你。
我记得你家的大房子。楼梯,窗帘,灯光。
记得你背我的温暖,记得你的声音。记得短暂的相随,香浓的排骨汤。
记得洗马镇。记得《四季歌》。记得你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我记得最初的一切。
阳光水一样滑过那个绘着樱花和温柔女子的巧克力空盒子。
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是何曾在客厅里走动,我朝欧阳娟看去:“去找我哥哥吧,他在休息呢。”
“我要你陪我去。”
“行啊。”
一听说要下象棋,何曾说:“好啊,随我来。”果然是把我们领到他的房间里。我和欧阳娟相视而笑。
我问何曾:“明知道阿燃的棋艺比你精湛,还敢比划?”
“为什么不?在差距中提高嘛。”
他倒是没有一般男生的那种狂妄劲,他们耻于承认技不如人,尤其是,不如一个女人。他摆开棋盘:“来。阿燃,我们杀几盘。哎,剪烛,你观战。”
“慢着。”欧阳娟按住棋盘,“还没说奖惩规则呢。”她笑靥如花,眉眼生动。
何曾笑:“你的意思呢?”
“输了的人就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我大笑。此时是八月底,大家都只穿着薄衫,禁不起两下脱的。
何曾有些意外:“咦?你明明叫阿燃,不叫紫龙。”他说的是《圣斗士星矢》里的紫龙,这动画片很火,我们都看过。
欧阳娟认真地点头:“是啊。他动不动就脱衣服,是个暴露狂,我呢,就喜欢看别人脱衣服,我是个窥阴癖。”这话其实也只好在这个年龄说,才是淘气,搁到十年后,一定会被人认为是轻浮之辞。虽然她并不在乎众人的眼光。
何曾不敢怠慢,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欧阳娟正忙着打量他的墙壁,也不催,甚是悠闲,还不时问一句:“哎,那个是谁?就那穿蓝色竖条队服的!”
何曾头也不抬:“卡尼吉亚!”
欧阳娟站起身,踱过去,看半天:“咦?好象不帅,个子也不大高。”
何曾啼笑皆非:“你们女生看足球都是挑顺眼的看。”仍忙着琢磨棋局。我暗笑,他已露颓势,看来衬衫是保不住了,哪怕我和欧阳娟对男生的赤膊并无好奇心。他要是真的裸露给我们看,我们只怕是要躲开。欧阳娟这家伙我知道,向来只会耍嘴皮,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龙真来了,她的脑袋也缩回去了。
欧阳娟双手抱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看,惊喜不已:“啊呀呀,这个我可知道!是马拉多纳!”
“这么有名,我也知道。”
她哭丧着脸回到座位:“哥,你喜欢的没一个帅的。”她喜欢的是刘德华,欣赏他的诚恳勤奋,当然,他很帅。并且这种帅是正气的好看,一看就是好人,她说他看起来是那种喜欢了谁,也不会四处去说的,就是闷在心里,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类型。她认为何曾也是如此。
“我是男人,犯得着喜欢他们的长相吗?”何曾艰难地落下一方,补充道,“再说,我自己也不好看,没办法苛求别人。”
欧阳娟飞快地接话:“啊不不不,你……你……”她想着形容词,“你挺特别的。”耸起肩膀看了看我,吐吐舌,马上转了话题,“对了,你看,那个是谁?”
何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哦,是范巴斯腾。”
“他倒是不错,勉强称得上优雅。”
“他已经很帅了好不好?”何曾一副拿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样子,“喂,我说,阿燃,你东问西问的,不是故意干扰我的思路吧。”
欧阳娟作轻蔑状:“凭我的实力,对付你,还用不着出此下三滥的招数吧。”她有时就是这样刻薄,好在表情可爱,没人会怪她。只是事后她自己会懊恼一番:明明应该在言语上尽量迁就他,讨好他,怎么老管不住嘴巴?
何曾也不尴尬,低头捏一捏衬衣扣子,似笑非笑。
欧阳娟立刻就慌了:“喂,我说,到时候你输了,你就象征性地解开一粒扣子好了。”
何曾自然是输了,每输一次,就解一粒扣子,输到后来,问我们:“说好了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那……袜子算不算?”
我和欧阳娟大笑。有她在,真是个快乐的事情,她能轻易地把大家都逗乐。尽管平日里我和何曾都是比较沉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