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父皇召见儿臣，不知有何旨意？”年轻男子一贯温暖和煦的面容沾染了少有的冷淡。
“你可想见她？”
“父皇？您肯答应了？”讶异中有着明显的喜悦。
“朕何时说过这种话？”老神在在的语调，似有若无地逗弄尚属稚嫩的幼虎。
“朕可以让你见她，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禤御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父皇脸上的笑容。
看着儿子戒慎的表情，男人轻笑出声毫不掩饰自己愉悦心情，道：“朕让你见她，你要和她做个了断，娶你母后为你选的太子妃。若是做不到……”
“那便如何？”
“呵呵，若是做不到，”禤司洹嘴角扯出一抹笑，如嗜血的兽一般，盯住禤御哲骄傲的眼，“我就将她随意地许配人家。”
“你！”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哲还是惊得晃了晃挺直的身躯，心头刀割一样的痛袭上：终究还要放弃吗？自己精心呵护的精灵，那个对自己全心依赖的珍宝，油然而起对自身无能的痛恨。
“为何？就因为她是水府的千金？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迷蒙中，他抬头仰视眼前的男人，这个一直为自己和世人景仰的男人。心底的痛让他恨到无以复加，枉顾了身份和畏惧，只想好好发泄压抑的不满。
“哼！”意料中的冷冽让大殿内的温度陡降，有如绷紧了的弓弦，轻触一下就要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让哲觉得刚刚充斥全身的勇气，从四肢百骸渐渐流泄了。
“看在你对她一往情深的份上，朕就不追究你今日的忤逆犯上。”禤司洹沉稳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努力压抑的怒气，“不过，朕不希望还有下次。”
哲闻言一愕，随即想起他先前的条件，又犟着头，不想看他高高在上的威势。
果然，
“如果御儿对朕的条件没有异议了，明日就可以进宫和宁儿小聚了。”
“宁儿，宁儿她在宫里？”禤御哲做梦也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人居然近在咫尺，怪道屡次去水府见她都被借口岔开。
禤司洹诡秘一笑，并不搭理。
“她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她。”
“那朕的条件？”禤司洹慢悠悠地吊他胃口。
哲愉悦神情微微一敛：“父皇提出的条件，儿臣有反抗的余地吗？”
禤司洹闻言，脸上笑容扩大，说了句“聪明”，又吩咐回琳道：“回琳，送太子去见宁儿。”
我在御花园的亭子下看着哲跟着夜侍卫远远地走来，走近了，许是看到了我，就见他加快了脚步，也不理夜侍卫自行朝我走过来。在雪色和阳光的辉映里，一袭晋见袍服的哲在我眼里显得是那么不真切，让我不禁并住呼吸，生怕动作大了，面前的幻影就会消失。
我看着他就那样走到我的身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轻声唤：“宁儿？”语气中的不确定叫人心疼。
心窝一热，一声“哲”轻呼出声，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被拥入了他稍嫌冰凉的怀抱。
“宁儿，宁儿，我终于见到你了。”伴随哲一声声的低喃，带着温热的水珠落在我的颈项。我伸手紧环住他的腰，心里默默呐喊着他的名字，这一刻的相拥是那样的美好而珍贵。只是平静的表象底下通常都埋藏着汹涌澎湃，一如我手中哲肌理下的脉动。
等我们都恢复了平静，哲才将我从他怀里放出来，注意到仍然侍立一旁的侍女，我不由为刚刚的举动涨红了脸，抬起头，却看到哲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吟一句，一拳打过去，正好落在了他蓄谋已久的掌中。
我把哲迎到德清殿，不顾侍女的反对，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只剩下我和哲两个人。然后，我又像以前和哲在一起时那样，头枕在他腿上，把这两个月的遭遇向他娓娓道来，只除了皇上说我是他女儿那一节。拜经常听书所赐，整个过程被我说得生动逼真，尤其在讲到关在天牢一节，更是事无巨靡，添油加醋，听得哲心痛不已，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身受其苦。最后，他才惴惴不安地说，我所受的苦都源于他一时的冲动，若不是他严词拒绝他母后给他选妃，又把我拉出来据理力争，也许就不会牵连我遭受这许多无妄之灾了。于是我告诉他，如果他没有干脆地拒绝，没有把我招出来才是对不起我。虽然我因此而吃了些苦头，可是我们现在能够在一起，还像以前一样，所以我甘之如饴。说这些话时，我躺在他怀里，也就没有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哲，为什么你父皇不许你娶水家的人？”和哲叙完旧，我有了问一些令我疑惑不解得问题。
哲迟疑了一会儿，神秘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这可是连你堂哥都不晓得的。”
“好啦，你说吧。”我不满地推推他，这么信不过我。
“是这样，”哲抱着我换了个姿势，“我也是幼时偷偷听宫女们闲话说，我父皇年轻时喜欢上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喜欢的是你的父亲。”
“我父亲有我母亲了呀。”我插嘴。
“我知道。”哲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继续道，“在你父母亲成亲以前，他们就已经相识，他们是青梅竹马。”
“那他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哲这回理都没理我。
“你父亲出身于世家，当年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正是四大家族鼎盛的时期，那女子虽也出身显贵，不过和世家的人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所以你父亲最终还是遵从世家的惯例，娶了同为世家出身的任家小姐，也就是你母亲。”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我突然想起来。
“你知道？”
“嗯。”我点点头，“我有听别人说过哦！说江丞相唯一的女儿叫江若水，和我父亲是青梅竹马，后来还被爷爷奶奶收为义女，照理我要叫她姑姑。”
“对了，哲，你知道么，我住的上善阁就是以前若水姑姑住的地方呢。”我说到激动处，坐了起来，得意地看着哲。不出所料，哲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过，哲——”我皱着眉头想了想，拉长声音抗议，“若水姑姑和父亲没有什么啦，你不要听别人乱说。”
“那不是乱说！”哲难得的坚持。
我不解。他见我一副不刨根问底誓不罢休的样子，无奈叹道：“宁儿又怎么知道，他二人之间没有什么呢？”
“就是知道，没有原因。”我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不讲理，但内心里的抗拒让我无法忽视，“哲又为什么肯定姑姑和父亲有什么暧昧呢。”
“因为……”哲说话时，显得有些为难挣扎，“因为我曾经向母后求证过，母后，母后承认了。母后是不会骗我的。”
“不会，我父亲不会做那样的事。”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宁儿，现在是在说我父皇，并不是说你父亲。”哲轻柔的嗓音轻易化解了我的矛盾。
“哦！”我低应着，柔顺地又爬到他腿上，“那你继续说。”
“谁也不知道我父皇怎么会喜欢那女、不是你姑姑的，他们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你姑姑和你父亲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连母后也是在快要入宫的时候偶尔发现的。你父亲成亲之后带着新婚妻子到云洲赴任，你姑姑留在邑都，拒绝了侯门公子的求亲，推掉了入宫的机会。哪知道，在母后入宫没多久，父皇就下旨册封她为德清郡主，并指婚给了许家的二公子现在的征西将军许之航。”
“姑姑不是不能嫁入世家么？”
“这就是父皇的高明之处了。”哲冷笑着道，“本来你姑姑只是寄居在水府，虽与你父亲兄妹相称，也是有名无实。孰料一日宫中设宴时，父皇佯作不知，说江家小姐是水太师的义女。试想谁会因这等小事去纠正他呢，身为帝王有时一句话就是圣旨。父皇说是，水家除了承认还能做什么呢。那事过了不久，父皇就下旨封了郡主指了婚。”
“你父皇既然喜欢姑姑，怎么肯把她许给别人？”
“你不是认识征西将军么？”哲不答反问。
“你难道不知他与户部尚书是什么关系？”见我不解，哲又问。
“兄弟啊！”还能有什么。
“还有呢？他二人为何都不曾娶妻？”
“你是说……”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哲的言下之意。
哲点点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父皇就是因此才放心把你姑姑嫁过去，后来也以此为借口顺利将你姑姑收入后宫，赐封为德妃，就住在这德清殿。”
“既然这样，和我父亲应该没有关系了呀。”
“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哲像现在一样复杂的感情，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哀痛，眼神是那样的空茫。哲，哲，我该如何才能还你本来欢笑，我希望你永远像我初见你时的明净轻松尊贵高雅。
“因为知道德妃的心里爱着的只有她那位青梅竹马的义兄，父皇利用自己的权势逼死了你父亲。”哲平淡的音调飘忽在悠远的殿堂内，让我浑身发冷，“他没有想到的是，德妃撞破了他的计划，在没能挽救自己的心上人后，心灰意冷，出了家最后丧生于火海。外人说是意外，父皇心里明白，她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父皇恨他，顺带恨上所有水家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会跟我生气，拿我没辙，诱我唤他父皇的人居然与我有这样的恩怨。我应该恨他的，却发觉心底泛起的除了无尽的空凉，竟没有丝毫的怨尤。或许是父亲在天之灵不要我带着仇恨度过一生吧，话虽这么想，可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像前些日子那样毫无芥蒂地面对他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与哲都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装出无忧无虑的心情，相互倾诉浓浓的情意。哲每天处理完皇上吩咐给他的任务，就会到德清殿来报到，时不时给我带一些宫外的小玩意，给我说说家里的情形。磕磕撞撞地，这一年就过去了。过完新年，哲忽然间忙了起来，朝廷里好像非他不可似的，他由每天一到，缩到两日一到，甚而有时好几天都不见他的影子。每次见了面，他都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我开始不安起来。
又好几日没见到哲，这天他让回琳给我带信，说会和我一同用晚膳。兴奋之余，我想到要亲自去御膳房给他准备最爱吃的菜式。
“哎哎哎，你们几个动作轻点，这些可是为太子殿下大婚准备的。”老远就听到御膳房里老师傅的吆喝。
大婚？我暗自纳闷，没有注意到身边七玲煞白了的脸，兀自往目的地行去。
“师傅，太子殿下大婚用得了这么多东西嘛。”小徒弟抱怨着。我的心陡然缩紧，感觉呼吸都不那么流畅，七玲想要上去，被我一把拖住。
“你小子懂什么，太子殿下大婚，那是选太子妃。”老师傅炫耀的声音大大咧咧地传出来，“太子妃知道吗？那可是以后的国母，皇后。当然怠慢不得。”
“国母啊！不知道谁家的小姐有这等福气啊？”小徒弟惊叹着问出我心中的疑问。
“这都不知道，你在宫里怎么混的呀？”旁边一个声音插出来轻蔑道。
“得了，得了，告诉你小子吧，那是方丞相方大人的千金，那可是咱邑都有名的才女……”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到德清殿的。独自躺在殿内的榻上，这些日子哲在我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清晰地呈现，我终于明白了。泪又滑落下来，自从出了水镇，我似乎把我一辈子的泪都落在了与这皇宫相关的地方。那么，是不是表示，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水镇，离开母亲，莫名地我开始恨起自己，如果当初母亲要我随二叔走时我再任性一点，是不是就不用面对现在的一切；如果在母亲离开邑都得时候，我没有出门，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放下哲，跟着母亲回家，就不会如现在这般。
错过，就无法再挽回，母亲也遗弃了我。
我醒悟的太晚，所以就要为我的天真我的无知付出代价。此刻，再没有人能为我庇护，紧闭的大殿里，回荡着我嘤嘤的哭泣。
“宁儿……开门啊，宁儿…… ”
“公主……”
遥远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我悠悠转醒，天已经黑了。
“宁儿开门！”唤门的声音好像打雷，摸摸脸上，泪痕已干，弄得脸皱巴巴的。
“乒！乓！”突来的震动，我正要起身擦脸，大殿的门倒了，灰烬落处，火炬明亮，人影绰约。
“宁儿！”冲进来的人喊着我得名字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愣没发现正端坐在榻上的我。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不出声让他乱找的，就不许我小小地报复一下出口气吗？
“公主！”七玲发现了我，招呼着哲，“殿下，太子殿下，公主在这呢。”
“宁儿？宁儿！”哲冲到我面前，想要伸出手抱住我，却在要碰到我时缩了回去，一脸胆怯地低声喊我：“宁儿，你没事吧？”
“没事！”我嗡着鼻子回答，撇过头，不想让他看到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宁儿既然没事，御儿你也可以回去了。”听说话的作势就能猜到是谁来了，除了哲那位□□的父皇，还能有谁呢。
“宁儿，你没事，那我、我走了。”哲犹疑了一会儿，打算告辞。
“你，你走！你走好了。你管我是死还是活的，我，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原来，堵住的洪水最终还是会冲垮前方的堤坝，在风浪更加猛烈的时候。我禁不住的眼泪随着我的嚎啕汹涌而出。哲，吓坏了。
“我不走，我不走了。不走，我陪着你，宁儿，我陪着你。”再也没了顾忌，哲坐到我身边，手忙脚乱地安慰我，没有看到他父皇阴沉铁青的脸。
哭泣，并不能让上位者有任何的心软，从头至尾，他都是冷静地站在殿中，欣赏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名为“自不量力”的剧码。
自那夜起，哲再也没有被允许入宫。开春的时候，哲的大婚来临，许家的叔伯回天府老家探亲，进宫时邀我同去做客，说是皇上允了的。我想了想，点头，逃避虽然可耻，面对仍然需要时间。
离开邑都时，从马车的窗口看出去，店铺门上都挂上了彩绸。伯伯告诉我那是邑都得风俗，每到皇族的庆典都会举城同庆，这次是为了太子大婚。我笑笑说，原来如此，好像任何事情我都是后知后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