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长兄如父母(1)(1 / 1)
宁静的夜晚,月色清明。持剑少年独立于园中,涔涔的汗水在瘦削却结实的上身闪闪发亮,神情冷峻得像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像。
他举剑划破月色,霎时园中风起云涌,再挥手一抖,剑气已然射向池塘中,登时水花四溅、假山崩塌。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反手挥出一记蓄着磅礴力道的凌厉的剑气,直冲向柳树后鬼鬼祟祟的人儿。
“救命啊!”清脆的声音仓皇地大喊。一个白影从天而降,左手一勾将求救者纳入怀中,顺势转身,跃上屋顶。砰——一排柳树拦腰截断。
“口水呆子,你自己长脚不会逃啊?真丢人!”白衣少年毫不怜惜地把怀里的弟弟扔到地上,风姿优雅地从屋顶上飘下,微笑着好似路过一般在弟弟的胸口狠狠踩了一脚。
猛一甩头,修长的食指把发丝拨向耳后,他向持剑少年谄媚地一笑,眨着迷死人不偿命的漂亮眼眸,用最真诚、最轻柔的语调说道:“大哥,昼夜温差大,你夜里练功得穿件衣服。”
语毕,他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作势要往大哥身上罩去。大哥既当爹又当娘地照顾他,并且教他识字练武,他偶尔展现一下“孝心”,就当作“涌泉之恩滴水相报”吧。
“二哥,如果大哥弄脏、弄破你的宝贝衣裳,你敢冲他鬼喊狼叫吗?”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揉着胸口,一手揉着臀部,龇牙咧嘴地说。
大哥偏好黑色是因为它耐脏。二哥喜好白色是因为天生见不得丁点瑕疵,对于肮脏残缺之物,他一概视若无睹、更不能容忍近身。他这个老三最凄惨,对颜色不能有一点好恶,只能默默捡哥哥穿不下的旧衣裳。
他们不是有钱人家吗?他为什么要过这种的“苦”日子,连新年穿新衣的基本人权都被剥夺了?真是很没天理唉!
他向二哥抗议没新衣服穿,二哥搬出一长串“官方解释”:“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下家大业大也是祖上省吃俭用累计成的。这是大哥的良苦用心,只为培养你勤俭节约良好品德,瞧你二哥我还没这荣幸……”哇啦哇啦,口水喷出了一条溪。
他多次向大哥“击鼓鸣冤”,大哥被他缠得烦了,终于开了金口,如此回答:“自作孽不可活!”好沉重的六个字哟,可是,他才七岁好不好,能造什么孽?
他向爹娘“告御状”说大哥给他乱扣罪名,爹却把他扔进池塘,丢下半句话就搂着美美的娘回房继续玩亲亲——“你娘生你时差点……”
呜……好像很有道理喔——但他不是故意的啊,归根到底,他的出世和爹也脱不了干系,是否爹也该“连坐”一把?
“呃……”白衣少年无视持剑少年冷冽的双眸、周身的寒气,全当没这回事地重新把披风穿上身,仰望明月幽幽一叹,“大哥有心事?”
大哥从小早熟懂事,有上进心,即使天资过人,日常学习也很勤奋认真,唯一缺点就是对任何人都保持冷漠疏离的态度,爹娘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比较不像正常人。
男孩掏出手巾,不知是太崇拜或太迟钝,竟然丝毫未感受到大哥散发出的彻骨冰冷,十分狗腿地擦拭起他背后的汗水。“废话,不然英明神武的大哥怎么会泯灭人性地一剑劈向年幼无知的可爱弟弟?”
他并非麻木迟钝的呆木头,怎会感觉不出由大哥身上散发的冷酷气息?爹一贯沉默寡言、寒气四射,瞧见娘亲就两眼发直、柔情似水,为了把大哥衬托得像一个大活人,他决定不计形象地化作冬日的暖阳,不过,很奇怪,别人都说他像讨要骨头的小狗。
“我留给你足够的时间施展轻功脱身,这也叫泯灭人性?”持剑少年用剑尖挑起地上的黑衣,搭在肩头,用阴森森、冷冽冽的语气说道。
“二哥说你跟爹学了新招式,我就来偷看喽,一时看傻了。等我反应过来,凭我才入门的轻功已经来不及逃了。二哥把我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他自个儿跑上屋顶偷喝蜜酒、吃零嘴,太不负责任了。”
男孩语气不急不徐地诉苦埋怨,早已算计好要把所有责任全推到经常无情践踏他幼小身心的二哥身上。
“口水呆子,早知道会被你反咬一口,我就该让你被大哥劈死算了!”白衣少年一把扯住男孩的衣襟,俊美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他和大哥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口水拉扯大这个厚脸皮、坏心眼的小混蛋。
男孩双脚离地,像一只撒泼的小野猫,想狠狠抓花他可恨的俊脸,看以后他还能不能用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到处收买人心,却因手臂短而伤不到他,只能哇哇大叫道:“爹,娘,二哥又……”
“你把爹娘招来,咱们三个都没好日子过。”持剑少年隔空对男孩连点数指,男孩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手脚酥麻。
他双眸冷冷地凝视着二弟,忽然绽开诡谲的笑容,语气低沉地说:“我既要练功,又要接手爹交给我的事情,以后没工夫照顾他了,你就多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实在没本事教管他,明儿派辆马车把他拉去月影国,舅舅绝对不会亏待他。”白衣少年眼儿奸邪,像只小母鸡一样咯咯笑了。
他这张脸是上天的杰作,三弟屡次向它伸出魔爪(未遂),犯了他的大忌,不借这个机会落井下石地把三弟“发配边疆”,他就不姓荣。
“他已满七岁,学会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了,让他去月影国历练半年,尝尽寄人篱下的滋味后,应该能活着回来吧?”持剑少年嗓门压低了问道,清冷的眼睛像是能看透所有事物般,透着慑人的晶亮光芒。
他们在舅舅那儿生活,享受与世子同等的待遇,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但为了应付种种“意外”,精神上永远处于紧绷惶恐状态。舅舅说,“这叫‘父债子偿’,谁让你的‘棺材脸’父亲抢走了我唯一的宝贝!”
白衣少年瞟了已经犯傻的男孩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大哥放宽心,不看僧面看佛面,舅舅看在娘的面子上,没有丧尽天良地虐待咱俩,想必也不会整死他。他的脸皮比城墙拐弯还要厚,绝对经得住舅舅的唇枪舌剑;他的心比墨汁还黑,保不齐舅舅还得向他不耻下问。少了三弟这个包袱,我们的日子就自在多了。”
持剑少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二弟,突然他嗤嗤地笑了,笑靥纯朴无伪,笑声里却没有丝毫笑的意味,然后他冷冷清清地吐出几句话:
“爹十岁时开始接触、了解荣家的生意,我十岁陪同爹会见各个大掌柜,你今年也满十岁了,是否该准备为荣家效劳?明儿你把三弟送上马车,一定会觉得闲闲无事、百无聊赖,我分一些手上的杂事给你,你做着玩儿打发时间吧。”
“我才九岁半。”白衣少年使人迷醉的俊颜一垮,手一松、男孩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像被遗弃的小狗一般,用盈满泪水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大哥,苍白的脸色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昏倒。他们似乎忘了,自打从月影国回来,大哥就与心慈手软彻底作别,变成了铁石心肠的笑阎罗。
持剑少年嘴角一咧,露出白惨阴森的牙齿,宛如噬人猛兽的利牙。“就这样说定了,爹娘那边我明儿一早去说一声,一切听凭他们定夺。”
他神色一敛,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沉着地下令:“快三更天了,该回屋歇着了。”简洁有力的音调透露出天生的王者风范,他蓦然一个回身,人已飞往自己的卧室。
吞着口水,白衣少年与男孩面面相觑,额头上冒出的汗滴一颗颗溜溜地往下滚。一个去月影国受尽虐待,一个要饱受大哥无止尽的压榨,这就是他们在大哥心情不好时送上门找来的晦气。
明面上一切听凭爹娘定夺,可爹娘早就把他们的抚育责任丢给大哥了,即使今年他才十二岁。因为都是大哥拉扯大的“孤儿”,他们认命地接收大哥的安排,只是想知道他们受苦受难的根源——大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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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一条颀长的人影负手傲然卓立,周身寒风凛凛、呼啸着阵阵刺骨冷意。那一身独霸天下的王者气度,使他整个人像是天神转世一般,有种让人愿意付出一切的力量。
“我一翻身,感觉到你不在旁边就醒了。”影儿拎着一件袍子悄悄来到弘毅身后为他披上。
他没吭声,深情地瞟了她一眼,默默探手将她纳入温暖的臂弯里,身上的大袍也密密地裹住了她,不让一丝凉风侵袭她纤小的娇躯。她自然地依偎在他温暖的胸前,两臂锁住他腰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池塘边的三个儿子,“他们在聊些什么?”
他专注、炙热地凝视着怀里的妻子,披散着的乌黑秀发随风飞扬,曼妙诱人的娇躯温驯地倚靠着他。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记温柔的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反而让她变得更美、更有韵味。“纯如提议把翕如送去抱月那儿。皦如应下来了,并且要求纯如开始学着做些杂事。”
“咱们对他们放任不管,他们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这是正常的父子、母子关系吗?”她低垂着脸儿,哀怨的大眼睛偷觑他,泪光盈盈。这回轮到小三子离家了,她好舍不得啊。
愣了半晌后,他轻叹一声,“他们不愿做仰赖祖上福荫的败家子,和我一样过早地背负了家族的责任,在争吵中互相扶持,不像我只能孤军奋斗。皦如性格内敛阴沉,很少用武力对外宣泄怒火,今夜他有些反常,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不希望她的心被儿子们霸占。皦如由师父、师母照料至六岁,养成了极好的自理能力,他就把不满四岁的纯如丢给皦如看管,后来他又把刚断奶的翕如丢给了皦如、纯如。
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影儿没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其实他们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儿子们的成长,每天都有人向他们报告三个儿子的一举一动。虽然谈不上兄友弟恭、亲亲热热,但三兄弟互帮互助、彼此信赖,从未让大家失望。
“可能和我说错话有关……”影儿张了张嘴,随即合上,扁成尴尬的嘴型,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用过晚膳后我去玉衡苑串门,白天有人来找平哥哥、隽哥哥叙旧,留下了一幅画像,我好奇心作祟就打开来看了,上面画了一个细致甜美得不可思议的女童,好像和咱们翕如差不多岁数。平哥哥说女童被坏人拐走了,咱们的镖师四处走动,碰到人伢子就去打听一下,万一找到了能落个顺水人情,也是功德一件。”
她的头垂得愈来愈低,不像个母亲,倒像是个犯错的小孩子。“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如果真让咱们镖局找到了她,就是天赐的缘分,把她定下来做皦如的媳妇。你让皦如喊我回来,他恰巧在我说这话时进了院子,也不听我解释,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
“镖局上下都知道不能拿皦如开玩笑,你若不是他的亲娘,他肯定当场翻脸,抓住你的弱点,把你陷害个半死。他从小争强好胜,四年前他从月影国回来,更是变本加厉地成了睚眦必报的性子,真不知道抱月是怎么教他的。”
弘毅轻声呢喃,没有强悍的气势,却无比认真。见纯如、翕如耷拉着脑袋回卧房了,他揽紧她的纤腰,飞身回屋。
影儿偏着脑袋,如花儿一般的娇颜上满是无辜,“你不能怨抱月吧。咱们狠下心肠送儿子去月影国不只是想让他们跟着抱月学会完全控制毒气的法子,还为了让他们接受磨练,否则何必送纯如、翕如去呢,皦如也能教他们。
“纯如以前嘴巴上缺个把门的,在月影国住了半年,现在他说话严谨机敏,一点都不像是十岁的孩子,尤其他见风转舵的本事,连周叔叔都自愧不如。陪伴他们兄弟去月影国的几个男孩子也成熟了许多,可见抱月的教导虽然严厉刻薄了一些,但还是很成功的。”
“的确很成功。”弘毅挑眉冷笑,眼瞇了起来,黑眸藏着深深的忧心,“皦如把抱月的唯利是图、有仇必报学得驾轻就熟,纯如把抱月的自命风流、口蜜腹剑学得炉火纯青,我真好奇咱们的鬼灵精翕如会从抱月那儿偷学到什么本事。”
他轻笑一声,也许真像纯如说的一样,看似少根筋、厚脸皮的翕如反而能用鬼主意整治抱月。他不禁庆幸把这三兄弟从小拴在一起培养感情,否则三个人长大后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影儿也没本事一一应付。
“瞧你说的,抱月没那么坏啦。”她娇嗔地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从他怀抱里溜了出来,如小猫一样轻巧地闪入幕帘里。
她和他成亲一十三载,他们夜夜相拥而眠,她把身心都交给了他,生了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可他仍然一听到“抱月”“月影国”,就浑身肌肉紧绷,好像时刻准备进入打斗状态。
“逃婚”是他的禁忌字眼,几天前翕如把在茶馆听说书人讲的男女私奔逃婚的故事复述给大家听。故事里的女子也逃去了月影国,偏巧让弘毅听到了这一段,那阴霾的脸色像是预示着天要塌下来一般,吓得除了影儿之外的人都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争相奔命,翕如更是像被追打的老鼠一样落荒而逃。
早知道自个儿年轻时对爱情的懵懂无知会留下荣家的“人心惶惶”后遗症,她才不忍受旅途辛苦,做出逃婚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黑暗中,熟悉的身躯覆上她的身,无言地重申他的占有欲。算得上老夫老妻了,而他的妻子,依然娇羞如昔,引得他更多的轻怜蜜意。她身上传来一阵独特却熟悉的幽香,挑动他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她的身子温暖诱人,他想一辈子就这样抱着她不放。
他低下头霸气地吻住她,尽情侵入她来不及防备的唇中,像个贪婪的小孩汲取着她口中的甜蜜。他脑海中所有的思绪全都在吻上她红唇的那一刻,化成了云烟随风而逝。他们纠缠呻吟着,沉浸在相爱缠绵的世界里,眼中只有彼此……
纵情之后,他平伸手臂供她枕靠,修长的手指握住她一缕青丝,然后缓缓地缠绕着,另一只手臂枕在脑后。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满足慵懒的神情仿若一只饱食佳肴的狮子。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两眼往下瞅着她像一颗陀螺一样滚来滚去,却没有问她为什么心烦。如果那是她能想到办法解决的事儿,她没必要告诉他,他相信她能处理好;如果她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她绝对不会瞒着他、逞能蛮干,只要等着她开口向他询问意见就行了。
她一个翻身滚到他胸膛上趴着,咬着下唇,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直瞅着他,盈盈波光在眼眶中打转。“皦如会不会还在生气啊?刚才我也看到了,他的剑气所到之处,威力无穷,让人闻风丧胆,稍不留神就……我给足他面子,当众向他赔不是,他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不论什么武功他看一遍就能学会,练一遍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改进,造孽啊,生下这样一个极有武学天分的儿子,她真怕他哪天气急攻心后成为杀人狂魔。相比之下,纯如、翕如虽然同样天资过人,但还在她能接受的安全范围之内。
弘毅对待三个儿子是一视同仁,但皦如长相越来越不像抱月,反而更像他,成熟稳重为他分忧,而且比他更有习武天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在明里暗里表现出一些偏心。
弘毅瞧着她脸蛋变成了红辣椒,爆笑在心底。从来不知道想笑又不能笑居然会这么痛苦,多亏修练了多年的自制功夫,不然这次铁定破功。
轻咳一声,他淡淡地说:“我太了解他的脾气了。他从小自强自立,接管纯如后,他行事更是像小大人一样。从月影国回来的第一天,他就要求我保证他的婚事得由他自己决定。
“因为这个约定,以后他终身不娶,我们也不能干涉了。你随口一提,他只会当你在开玩笑,生一会儿闷气,现在发泄完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再去提那事,即使是去道歉,他也会很敏感地以为你打算插手他的婚事。”
“我像他这么大时,连成亲是什么都不大明白,他小小年纪,问你要婚姻的自主权,在月影国受到什么刺激了吗?”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问道。瑞姐姐、絮姐姐羡慕她生的儿子都很聪明懂事,哪知道现在聪明过头了反而让她操心。
弘毅深不可测的黑眸望着她,因为她的问题,眸光深浓了些,半晌之后,才缓缓点头,“我想可能和你的那些嫂子有关。”
她倒吸一口凉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当年我也被嫂子们的明争暗斗吓到了,难怪他会为自己早早地留好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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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把三兄弟的心性都表现出来,时间跨度有些大。“纯如”“翕如”皆出自《论语》。〉
〈已为人父的弘毅只会对妻子笑,且都是发自内心的笑。皦如的性格与弘毅年少时类似,少年老成、冷傲内敛,不过,他用笑容掩藏怒火,外人很难分辨出他的笑容背后究竟是喜是恼,所以都宁愿看他成天僵着一张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