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长兄如父母(2)(1 / 1)
京城三月天,明媚的阳光映照在窗上,一室慵懒安逸的气息。书房内没有华丽精致摆设,简单大方的布置却有一股肃穆庄重之风。
略低头的男子坐在椅上,翻看着面前书案上摆着的账册,偶尔在右手边的一叠笺纸上写下几个字。原本专心的他突然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搁下手中的毛笔,端起一盏香茗凑近嘴边呷了一口,一对剑眉微微蹙起,深邃冷凝的双瞳若有所待地望向门口。
一串惨烈的砰砰巨响之后,门上传来一声轻响,不待他出声应门,门扉就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推开。
“稳重又精明的大哥,你娇俏纯洁、人见人爱的亲亲小妹回来了!”童稚清亮带着微喘的嗓音蓦地响起,穿得好像一只火狐狸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冲进书房,拣了一张离他最近的椅子规规矩矩地坐下。
庭院中、门廊上仿佛经历了狂风过境,歪歪倒倒的盆景在无声地哭泣。
“绎如,爹娘回来了?”皦如打量着年仅九岁的小妹,眉心打了百来个结。
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可以笃定长大之后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小小挺挺的鼻子俏皮可爱带着英气,一张一合的嫣红菱唇加上生动的表情,给人一种很稚嫩、很单纯的感觉,由她身上隐约传来的淡淡甜香,更显出娇憨气质。
然而,她的一身衣着成何体统!她身着火红的狐裘小袄、小裤,脚穿别致的及膝红色长靴,如云秀发上顶着同是狐裘所制、嵌了两颗黑珍珠的小帽,腰际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狐裘小包。
这身古怪的打扮配上她甜美秀致的娇颜,整个人像足了纯真无害的火狐狸,怎么路上没有道士、高僧把她当成狐狸精收了去?
十年前,赖在月影国“为非作歹”,最终被舅舅赶回来的翕如仍然那么厚脸皮、坏心眼,唯一的改变是他终于懂得珍惜他们之间血脉相依的兄弟情,发誓从此不再对家人使坏。“陷害”爹娘生一个妹妹,是他们三兄弟同心合力做的第一桩事,不过他们的出发点各不相同。
皦如无意中听见娘开玩笑说要让一个画中的女娃儿做他的媳妇,明白她是打心底里喜欢女孩子才会有此突发奇想。娶媳妇、养妹妹,两害取其轻,他选择后者,所以他是行动的发起人。
“外甥多像舅”,纯如从小就有欣赏美女的“不良嗜好”,一听到大哥说能有机会亲手养大貌若娘亲的绝色小妹,他就义无反顾地向大哥靠拢。
翕如是家里的老幺却未多受家人的宠爱,反而饱受大哥的欺压、二哥的蹂躏,他举双手双脚赞同大哥的想法,只因为他想体验作兄长的“快感”。
影儿怀翕如时溜出镖局看赛龙舟,不慎落水、险些小产,生产时又因产后血崩差点与弘毅天人永隔,多亏黄大夫、黄逸然这对父子联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惟恐失去爱妻,弘毅命黄大夫配制出避孕的药丸。
经过三个儿子的齐心协力,影儿服用的避孕药丸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换成了味道、颜色极为相似的滋补药丸。
待影儿发现将要第四度为人母时,她已小腹突出有了近四个月身孕,弘毅气得差点命人去揪下黄大夫的脑袋。三个儿子这才知道他们闯了多大的祸,偷偷向她坦白调换药丸的“罪行”。
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她只能哭得惨兮兮地去骗弘毅,说她想生一个女儿,伙同儿子瞒着他换了药。之后的五个月,弘毅时时刻刻和影儿腻在一起,保护她的周全。
影儿生绎如的时候,弘毅不顾禁忌陪在她身边。果然,不让男人进产房是明智之举,因为看着心爱的妻子在鬼门关徘徊,弘毅直接放狠话恐吓那一群接生的女人,说要是影儿稍有不测,屋里的人都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皦如、纯如、翕如良心不安外加好奇心驱使,趴在屋顶上,揭了一块瓦片,偷窥绎如的降生。绎如从娘胎出来的那一刻,纯如吐了、翕如傻了,皦如冷汗淋漓、面无表情地押着两个弟弟,一同向赐予他们生命的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初生的绎如活脱脱就像小猴子一样,浑身皮肤红兮兮、皱巴巴,产婆基于职业道德昧着良心猛夸她是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婴。也许这个产婆是一个半仙,绎如果然越大越漂亮,早知道就多封一个红包给产婆,求她多说一句“她是全天底下最聪明乖巧的女孩子”。
除了绝类娘亲的精美脸庞挑不出毛病,绎如全身上下都是缺点:
她没有习武的天分,学了两年轻功,至今溜出去玩儿还得自备铁锹挖狗洞,护院、仆役想装着没发现都很困难;
她忘性极大,晨读时背熟的一首五言绝句,用过早膳,她就连诗名也忘了;
她没有一点方向感,为了防止她在从小居住的镖局里迷路,小径旁、庭院中、门廊上摆了许多帮助她辨认方向的盆景;
她幼稚任性,哀求别人时只会两招——嘴上涂蜜糖和撒泼耍赖,讲话不经大脑,碰了一鼻子灰仍然不懂得改进;
最可怕的是,她具有“毁天灭地”的潜能,经过她的玉手触碰的东西,越是珍奇贵重越有可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总之,在她身上应验了那句俗话——“聪明面孔笨肚肠”。
望着大哥神色复杂多变的脸,绎如舔舔干燥的红唇,扯了扯领口,轻叹一声。“到了东角门,因为触景伤情,又想到皇宫里的那位亲戚年前薨逝,娘在爹的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爹说要带娘四处散心,娘平静地接受现实的那一天,他们就重新踏入京城。说完这句话,爹就把我丢进镖局,抱着哭晕过去的娘跳上了马车。”
“春捂秋冻”真是大错特错,她穿着狐裘,才跑几步就浑身热得冒汗了。呜,没人端杯茶来给她解渴,阿黄、阿袁都领了外差?算啦,哥哥们极少拉铃召唤仆人,求人不如求己,这点小事相信她还是能做好的。
皦如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指尖掠过他浅铜色脸庞上的那道深褐色的细长疤痕。
一年前,萧远山和他的夫人同日寿终,荣威镖局及设在各地的分局都笼罩在悲凉的气氛里,只要是在武林中混出一些名头的人都登门祭奠。影儿每日以泪洗面,弘毅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对荣家的事务置之不顾。
在江南拓展生意的皦如、纯如回京奔丧,被担子压得快喘不上气的翕如见到他们仿若看到大救星,精神上一放松,扑通一声晕了过去。
办完丧事,影儿恢复原名秦弄影,对外公开她的真实身世,管平、袁康隽直到这时才明白这二十多年里和月影国来往密切的缘由。
成亲后,影儿只与抱月有书信来往,弘毅为了哄她高兴,主动提出陪她“回娘家”。因为抱月未曾见过绎如,他们就顺便带着绎如同去探亲。
决定携妻女远行,弘毅要把皦如或纯如留在京城代替自己总揽荣家的事物。皦如以江南的生意还未稳定为由,一再反抗父亲的决定。事实上,他只是对一向冷静、有责任感的父亲因私情而不顾大局地外出游玩,做出近似“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行为,实在无法苟同。
双方互不相让,那几天,依然自我封闭在悲伤情绪中的影儿除外,镖局内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对父子碰面时,千万不要在旁边出现干草、木柴、菜油、灯油、火药等易燃物,免得两人碰出的敌对火花会引起漫天大火。
父子俩决定靠一场点到为止的比武分出胜负。纯如、翕如作为见证人有幸目睹这一场“父不慈、子不孝”的巅峰对决。
两个武学天才均已达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剑气犹如两条蛟龙在空中缠斗,两人的嘴巴也没有闲着。在吵得天昏地暗、杀得风云变色之时,皦如一个闪神,匆忙抵挡时,内力稍胜一筹的弘毅趁机在他左边脸颊上划了一道长约两寸的伤口。
荣家的事物都交给皦如打理,弘毅、影儿把绎如送去月影国,在抱月的王宫里居住了一个月,二人又去西域各国游历了一番,才接绎如同返京城。
初到月影国时,绎如满怀忐忑,生怕遭受虐待,没料到竟过上逍遥似神仙的日子。抱月打从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外甥女,因为她长得极像弄影,待她比自己的亲闺女都好。
“你要做什么?停下,不许动!”猛地回神,瞧见绎如的“邪恶”双手伸向了几上的茶具,皦如赶紧厉声制止。
这套茶具不值钱,却是他二十岁生辰那天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它是娘陪着爹去瓷窑视察时,跟师傅学着做的唯一成品,上面的花样还是爹亲手画的。这丫头踏出书房,他就得把茶具收回卧房的密室里,以防不测。
绎如缩回双手,吐了吐舌头,掏出怀中手绢,将漂亮小脸蛋上的汗珠拭去,“我口干舌燥想喝水嘛。”
皦如忍不住嘲讽道:“口干舌燥?你穿成这样是想春天捂出一身痱子?你立刻回屋换衣服,若是娘因为听到‘白狐仙生了一个火狐狸’之类的闲言闲语而生气,我先收拾你!”
绎如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衣裳都是舅舅送的,娘说我穿着很漂亮,爹都笑容满面地夸我可爱了……”舅舅送她的礼物中,她最喜欢的就是各种裘皮制成的衣物。
皦如俊脸倏然一沉,口中吐出冰珠般的话语:“你想用爹娘压制我?你别忘了,目前我暂坐荣家主人之位,你是荣家的人,衣食住行均得受我的约束。即便爹娘回来了,身为你的长兄,我对你有监管的责任。如若不想遵从我的命令,你就凭自个儿的本事当上荣家的主人。”
绎如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那模样分外娇甜迷人,“我没见你对二哥、三哥管手管脚嘛!”
“纯如在江南料理生意,翕如去西北洽谈兼并马场的事,我不用管束他们,是因为我对他们极为放心。他们在你这年纪时,都为挑起荣家的担子做了充分的准备,你再瞧瞧你自己——”
觉得自己难得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话,口气却越来越像古板守旧的学究,皦如挥了挥手,示意绎如可以走了。“说你也没用,既然你人回来了,就该收收心,换过衣服就去找袁叔叔学轻功。”
“是,大哥。”绎如垂头丧气地应声,忽然想起一桩事儿,澄澈的眸子里放射出晶光闪闪的色彩,献宝似的说道:“月影国的南晦山里住着一个能掐会算的道士爷爷,我写了你的生辰八字给他算姻缘哟。他一脸神秘地说你命该无妻无妾——”
“很准!”他散发出冷傲矜贵气息的俊脸,冷漠得完全激不起一丝涟漪,睥睨地直视她,语气中已流露出不耐烦。
话被大哥高昂的声音打断,绎如闪过一丝讶异,抬眼迎上了一双冰冷冷的黑眸和一抹玩味的笑容,一阵令人发颤的凉意直从脚底窜起。
皦如无所谓地耸耸肩,向绎如比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心无旁骛地埋头翻看账本。
出了书房,绎如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一路低头踢着小石子儿,喃喃自语:“大哥最坏了,处处限制我,连听我说话都没有耐心。道士爷爷说大哥命该无妻无妾,但只要我这个小福星适时相助,他就能抱得美人归。哼——我打定主意了,绝不帮大哥牵红线,让他一辈子孤孤单单。”
一抬头,她环顾四周,嘴巴一扁,眨着盈盈美眸,向正在栽种树苗的仆役们求援,“你们知道我的卧房在哪儿?”
“小姐回来了!”一道穿透云霄的尖叫声如春雷般在大地上乍响,霎时鸡飞狗跳仆闪役逃,就怕一不小心闪躲不及,被“小灾星”留下的烂摊子拖累死。
火红色身影僵硬了一下,不信邪地继续穿廊过院,所到之处人兽绝迹。
春光潋滟,柳丝抽绿,徐柔的风里飘着如雪花般的柳絮儿,夹着一阵淡淡的花香,令人心神俱醉。
清澈的紫霞湖畔,影儿伫足远眺由大理石雕砌的湖心亭台,简单得在发髻上横插一支精刻的白玉簪,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脂粉未施的面庞凝着轻愁。年过四旬,她如少妇一般的容貌美得令人屏息。
“喜欢这里?如果你住得不习惯,咱们就去别的地方。”蓄着短髭的弘毅温柔地低语,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厚实的手掌将她冰冷的小手整个包住,凉进骨子的温度让他不由皱起眉心。
“你什么时候命人建了那个木屋,还有这个亭台?”任由他将她整个人带入宽阔的怀抱里,熟悉、清爽的阳刚气息迅即钻入她的鼻内,她轻叹一声问道。
他钢条般的双臂箍着那柔弱无骨的身子,语气透着无限爱怜。“临去月影国的前一天,我画了简单的图样让翕如负责雇人搭造木屋。原先的秾芳亭在年初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中坍塌,他们在湖心建了新的秾芳亭。紫霞湖四周的土地现在都属于荣家了,如果你觉得木屋窄小,我会命人拆了它,再修建一座环湖的别庄。”
“不要拆,它一点都不窄小,够咱们一家子居住,就留着它吧。地都买下来了,闲置不用怪可惜的,送给皦如让他按自个儿的喜好建一个萧园,就当作是他这十来年帮你管事的报酬。”她的嗓音细细柔柔,掩盖住感伤的情绪。
出了镖局,三个儿子为了隐秘地拓展荣家的生意,他们都隐去荣姓、自称萧公子,因此影儿觉得送给皦如的庄园应该冠上萧姓,当然这也是对萧远山夫妇的一种纪念。
弘毅眼底蓦地阴暗了几分,冷哂一声。“你送宅园给皦如?皦如至今没有成家的打算,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分家单过。我倒是觉得咱们应该送金屋给纯如藏娇,他在外面欠下许多风流债,万一哪天他把姑娘们都娶进门,镖局可住不下。把地送给翕如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能为自个儿精心设计出一个玩乐的场所。”
皦如一向冷酷无情,视女人为男人成功之路上的一块硌脚的石头,他不愿多看一眼。
纯如花心滥情,仗着俊美邪魅的外表,四处诱骗美女的芳心,好在没离谱到奉子成婚的地步。
翕如与人交往都带有玩兴,女人跟他说不上三句话就有多远逃多远,唯恐自取其辱地被他拐进陷阱里。
他们唯一的女儿绎如,傻憨憨的性子,到哪儿都能活得怡然自乐,不过苦了她身边的人得帮着收拾烂摊子。
“皦如住进空荡荡的庄园里,就会发现里面缺少一个女主人,也许就会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了。”影儿渐渐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象皦如会娶什么样的媳妇。
弘毅顺顺她的头发,“好吧,一切都听你的,希望这世上还存在着让皦如多看两眼的女子。据毋固传来的小道消息,那些住在京城的亲戚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谋划和咱们亲上加亲,过一阵子都会邀请皦如赴宴,不知道皦如会如何应付他们。”
“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皦如一定会让亲戚们难堪,咱们还是回镖局等着看好戏吧。”蓦然抬首,她看见自己的笑脸正映在他含笑的眼瞳中。爷爷、奶奶在天有灵,也不想她沉湎于他们逝世的伤痛中而忽视宠爱她的人和她应当去关心的人。
“你终于愿意回家了。”他叹了口气,此刻的她笑得像一只小狐狸,俯首吻住她丹红的小嘴,有力的猿臂将她搂得更紧。
相拥的身影美如图画,柔和的阳光圈住他们,教人移不开视线。
〈“绎如”出自《论语》,指音乐绵延不绝。月影国祭司的毒气可以通过生女儿代代传递,因此,婷婷想这个名字很适合女主的女儿。“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男主、女主生了三个聪明乖僻的儿子,再添一个傻憨憨的女儿,应该没啥好奇怪的吧。任性的绎如打定主意不帮皦如,他真会终身无妻无妾?嗯……婷婷挖下一个“坑”时解决这个问题,尾声中有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