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相思愁断肠(1 / 1)
从皇宫出来,弘毅本来以为抓住了一线希望,现在却是空欢喜一场。汹涌而来的无力感蔓延全身,湮灭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京城里,影儿还会去哪儿?他发现,虽然和影儿相处了八年,他们的能够重合的生活范围只有清修苑。
他和影儿去过的和荣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地方,就只有绮芳阁和冯乐师的小屋。冯乐师住城南,绮芳阁离皇宫较近,弘毅想了想还是先去绮芳阁碰运气,影儿把那里当饭馆、客栈,又觉着那里干净、整洁,可能会傻呆呆地去那里投宿。
才到绮芳阁所在的街口,弘毅便见着几个浑身油渍的乞丐,手里拿着画像,在互相递眼色。他绕到一个乞丐的身后,眈了一眼画像——上面画的是影儿的头像。影儿的样貌,便是丹青也画不真,更何况是管平让画师们匆匆赶着画出来的,只有五成相似。
弘毅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些画师也太不济了,影儿每天穿着男装,他们就把影儿画得这么英伟不凡,像是名门公子一般,早知道他们画成这样,还不如我自己画来的真切。
“在这里做什么?”弘毅阴冷的语气把那乞丐吓了一跳。乞丐转过身,本想抡出一拳防身,但明显感觉到气势不如弘毅,只得把拳头缩了回来。
乞丐上下打量了身着红袍的弘毅,怯生生地答道:“俺们在找画上的家伙,见着他进了那妓院,就在这儿守着。”
“她在绮芳阁?”弘毅逼问道。乞丐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一眨眼,新郎官跟他手上的画像一起消失了。
“糖三角”堆起逢迎的笑,扭摆丰臀迎上前迎接,弘毅看着她的样子,就想到了“糖三角”这个外号的由来。影儿喜欢给别人起外号,她起的外号总能抓住那人的特征。
他只带着影儿来过一次绮芳阁,见过一次鸨儿唐嬷嬷,她便给了人家一个“糖三角”的外号。她说起这个外号的理由是这人姓唐,三角脸、三角眼,又把脚裹得像三角粽子。现在,弘毅不可能有这工夫赞叹影儿的外号起得有多绝妙了,他关心的是乞丐口中说的人还是影儿。
“半年前和我一起来的小伙子,今天可曾来过?”弘毅把画像塞到了“糖三角”手里。
她看了又看,答道:“这画像里的人可不太像是那个姑娘啊?”
弘毅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姑娘?”
“糖三角”把手中的丝帕一扬,笑着答道:“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白长了这对招子。”
“有人说她进了你这儿,人呢?”弘毅追问道。
“糖三角”把画像递回到弘毅手中,讪讪地答道:“也就上次您来时,我见过她一回,以后就再没见过。今儿来的是一位公子,只是眼睛长得和她有些相似,倒是和这画像有七八分像呢。”
“那人在哪儿?”弘毅掷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糖三角”二话不说,揣了银子便领着弘毅上楼找人。
“糖三角”把房门开了一条缝,“您就这样看一眼吧,这位秦公子可是得罪不起的。”
弘毅哪管她的吩咐,一脚把门踹开。
一桌酒菜佳肴后面,一个微醉的公子斜倚着金色的软垫,正被他怀中搂着的两个美姬灌着琼浆玉液。那公子发现有人闯入,并不惊慌,用一双蒙眬的醉眼打量着弘毅。
“糖三角”赶忙解释:“这位荣公子急着找人,打扰您了,您海涵。”
弘毅觉得这位秦公子很不一般,他竟然完全抓不到这人的气,可见其内功修为是极高深的。他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人:这人仪容俊美、眉目动人,潇洒倜傥、意气超迈。
弘毅第一次发现这世间还有如此俊美的男子,相较之下,自觉略逊一筹。的确如“糖三角”所说,这人的眼睛与影儿很是相似,如果说影儿的眼眸中闪动的是通灵、纯洁的光辉,那么这位秦公子的看似玩世不恭的眼神中,透出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玄奥。
“既然有缘相见,荣公子能否赏脸和秦某小酌一杯。”秦公子缓缓站起身来,飘扬似临风玉树一般。他手执着一只月光杯,杯中浓烈的酒液随着灯火起舞,亮晃晃的光影,直教人神迷心醉。
弘毅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看着他颤动的喉结,确定他的确是男子,心中的那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这人脸上挂着微笑,笑得即使是男子看了也会为之陶醉,弘毅却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厌恶的情绪——“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笑里藏刀就是这般模样,真想敲碎他脸上挂的面具。
弘毅紧绷的俊脸有轻微的裂痕,不想在这里多耽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与不知底细的秦公子有什么往来,他转身欲走,只听到身后传来秦公子的笑声。
俊美的男人翩然一笑,“您急着寻人,秦某也不便强留,赠您一句话——‘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屋内的三个女人当场傻眼,三魂七魄瞬间便被吸走了。美男子见多了,她们早就麻木了,可眼前这个真是霹雳无敌的美男子!
弘毅丢了句“谢了”,便出了屋。
“糖三角”追在弘毅的身后,嘀咕道:“谢天谢地,这回没出事。”
弘毅边走边问道:“能出什么事?”
“糖三角”低语道:“这秦公子半年多前来过一回,为了一个丫头和吏部孔尚书的公子结了梁子。他骂孔公子是‘嫖赌场中的状元’,把人家的胳膊弄脱环了。”
弘毅想到元宵节那晚,影儿被一个醉汉错认的事,猜想那醉汉便是“糖三角”口中的孔公子,他喝蒙了眼,把影儿认成这个姓秦的。弘毅拿起手上的画像,看了又看,这画像中的人与其说是影儿,真不如说是秦公子,这帮画师真得打发走了。
街上响起了四下敲梆子的声音,弘毅踏入了冯乐师的小院,他曾经答应冯乐师有空便来走动,可是一直不得空闲,也没有那份淡雅的心境,生怕玷污了这块净土,就没有前来造访。时隔半年,这里竹梢风动,月影移墙,人去屋空,好不凄凉冷淡。
弘毅只能用一个银珠子惊动了邻居夫妇,却没有打听到冯乐师的去向。弘毅心想:冯乐师是隐于街市的风雅之人,不会与街坊有什么来往,也许现在他正在山中结庐赏月、抚琴饮酒吧。等找到影儿再打听他的消息……
想到了影儿,弘毅的心如同被针扎一般难受,发狂地大吼,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流出了自己的身体。若是找不到影儿,他当如何过活?若是找到影儿,影儿又会如何待他呢?
他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他在书案前画了一幅又一幅影儿的肖像,总觉得抓不到她的神韵,他明明脑中想的是影儿的倩影,手下画出的却是秦公子的相貌。
难不成他的自尊、自傲之心,真的那么在乎这位把他比下去的翩翩公子?或者他的好胜心在作祟,若非忙着找影儿,他现在可能正在绮芳阁与秦公子大战几百回合,也未可知。等找到了影儿,定要找秦公子出来比试一下……
天边渐渐有了一线白光,管平进了清修苑,只说京城里找遍了也没找到影儿,这回甚至没有一个人看到她出现在街上。
袁康隽也跟着来了,低声说道:“没有人看见长得像影儿的人雇过马车、买过马匹,可能出了镖局便有人接应了。”
弘毅一直认为影儿在外面是无亲无故,只能是独自出逃,现在袁康隽的话,倒让人听着像是影儿与外面的什么人勾结,逃婚私奔似的。
弘毅勉强挑出一幅影儿的画像吩咐袁康隽道:“拿去给画师们描摹,把下面那些人手中的画像全都换了。今天各地镖头来了,也每人领一张回去。”
管平皱着眉说:“影儿没有留下线索、破绽,想要找她得花费一些时日,请您保重身子。若是哪天影儿自己回来了,您却累倒了……”
弘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这我知道。你们去找人吧。”
弘毅脱了那身讽刺的红袍、换了身白色衣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不愿意看到清修苑中的那些红色装饰。师母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清修苑恢复了原状,可所有人的心、尤其是他的心,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复原呢?
师父曾到院子里来过,没有进屋,弘毅知道,师父的心也在滴血。师父在怪他,师父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桩婚事。师父是对的,影儿不愿意嫁给他,她为了摆脱他的控制,才假意答应这桩婚事。他用三个月时间筹备婚事,她却用这段时间准备逃婚。
金针,她在三个月前就备好了;喜筵,是为了让镖局里乱作一团,她好借机出逃;温宝芝也是她利用的对象,把他们母子俩一早叫来,就是为了利用萧庆出逃;怪不得她会同意师父的提议,拜堂的前一天住到玉衡苑,也许就不是师父想出来的,而是她暗示师父的结果,就是为了避开他的视线……
天哪,以前她是一肚子鬼主意,他一眼就能看穿,这次谋划得滴水不漏,她的身后是有什么高手在指点吗?就算不是这样,至少也像袁康隽说的,外面有人接应她。
外面有人——弘毅一想到这四个字,头皮就发麻了:这是世上,明知道影儿是我的人,却还敢帮她出逃的家伙,会是何方神圣呢?
影儿在外面认得的人中,只有李栩有这个能力和荣家作对。他忘了李棣是犯了什么错误,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了吗?李栩有这个胆量挑起这场风波吗?
不论如何,李栩那边还得让人继续盯着,若是影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又不敢回来,她就只能去找李栩求援。外面接应的人会是影儿真正想嫁的人吗?
不可能,若是这样,她完全可以告诉师父,利用师父的权威,逼我放弃她,何必把事情搞得天下皆知。那么帮她出逃的人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如何联系的呢?
弘毅想到了消失无踪的冯乐师,隐约间觉得冯乐师也许和影儿的出逃有关。冯乐师是那个帮助影儿出逃的人吗?以他的直觉,冯乐师这种追求宁静淡泊的高人,是不会愿意卷入这种浩大的风波中的,更不会因为影儿的几句花言巧语而改变自己的志趣,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影儿真的只是独自出逃,不过是掩饰得比较巧妙,骗过了那些肉眼凡胎。以影儿的洁癖,她是不可能一路上灰头土脸的,那么她必将成为路人的格外关注的对象,到时要找她就容易了。
想到这些,弘毅的心就稍微开解了,抬头一望,他踱进了影儿的卧房。他倒在影儿的床上,闭上眼睛,昏昏然暗示自己:我们只是被岩石一分为二的急流,不久就会汇合了。睡醒后,影儿就会对着我笑了。
自我暗示了近两个月,弘毅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招是越来越没有效果了。他是从满怀希望,到现在是近乎绝望。他厌倦苦苦等候她消息的日子,每晚带着失望入眠,半夜里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令他不自觉的产生期待,随着天色越白,心情越跟着沉到谷底。
英挺潇洒的颀长身影,此刻显得有些疏离孤寂、阴森可怖,白惨惨的长衫随风飘扬,更添几分鬼魅气息。他把心深植于她的身上,她却不屑一顾。她逃了,他好似被挖了心一般,胸腔里多了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呼呼地灌着冷风。他是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如何还能活得像人。
影儿走出他的保护圈,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吗?对男人而言,她的美貌是极大的诱惑,她脆弱无助时的模样,更能唤起任何人的保护欲。她走投无路时,别人不怀好意地提供援助,她会憨傻地献上芳心吗?这令他十分不安,不安她的心随时会被别人夺去,即使把她寻回来,他只能得到一个躯壳。
爱上她,他就犯了色戒,如今体会到恐惧的苦涩,她成为了他的“弱点”,教天下人有机可乘!
管平一门心思处理镖局的事务,袁康隽则负责寻找影儿,师父干脆推托年老体迈,幽居玉衡苑,不理任何人事。周算盘想把收到的贺礼都退回去,可是能派用场的人都在外面找影儿,实在拨不出人手来善后。
没了影儿,荣家的一切事务还得照样运转。弘毅阴着脸接见了一个又一个掌柜、镖头、船主。那些人见着弘毅,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了,对于影儿逃婚的事,他们简直是集体遗忘,并对弘毅寄予深切的同情、万分的敬佩:
守了一株果树许久,默默等待果子口感最佳的时节才准备采摘,一时疏忽果子全落入别人的手心,守护者的心情可想而知。同理,谁能受得了一手养大了的水灵灵、娇滴滴的新娘投入别人怀抱的打击?荣家的主人能做到!若不是面子上挂不住,主人可能都不会大费周张地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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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扯住婷婷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逼问道:“你把我的影儿写到哪边去了?”婷婷好言安抚道:“你放心,我个人偏好大团圆结局,一定让你抱得美人归。”〉
〈秦公子绽开一朵慵懒的笑,“吾与京城荣公孰美?”“这个男配,你当自己是邹忌啊?”婷婷摇头叹息,对这个自恋狂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