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代者,代郡也,亦指西北风代了东南,成败藏匿其间,暗喻王寇。
自也记下了那位叱咤风云的扎加藏王,果不负苍狼之名,疏朗大气遮不住雷霆手腕,无边的残忍,这般嗜血好战。
大火足足烧了一日一夜。
后楚将士咬牙忍着热浪,于高温中含恨将尽处枯草除去大片,燃了,烧了,用火幕阻隔食人的火,烧尽落幕成空。
仓促掘开的沟壑,后楚的丈二男儿,缩在方寸天地间,苟且偷得一夕安稳。满身血汗,头发烤的黏在头皮上,目眦欲裂,满眼矛盾的恐慌和仇恨,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在身旁的同伴因掉了队在大火中狰狞嚎叫,至渐渐蜷缩如柴,形容枯槁,一动不动。
朝堂接到战报时,已是六月二十六,两日之后。奏报已着意修饰过,远在朝堂的人无以体会漫天血色火光,看到的也只有源源不断流出去的巨额粮饷,和冷冰冰的伤亡数字。
可人人皆知,此役后楚元气大伤。光遭火势屠戮的士卒就超过八万,加上那些被烧得面目模糊的伤兵,浑身水泡,皮肤似枯叶一般,触之即碎,大多伤重不治,故伤亡还在不断增加。
梁增成小心翼翼,“可要换下陆大人,抑或叫他们回转?”
“临阵换将,焉能行得,”楚长兴面色奇异,奏报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手心,“仲堪自请其罪,钟宁怎么说?”
“此仇必报。”
楚长兴颔首,声音慢条斯理,“理当如此,那毕竟是我后楚万千性命,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如今叫他们血债血偿,也是应当。”
梁增成摊开卷帛,“可是由臣草拟?”
“呵,不,”楚长兴瞥一眼摊开的卷帛,在条案后落座,“枉你读了那么多书,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你当比朕更清楚。”
“是臣莽撞了。”
“同袍同泽同裳的兄弟只剩伶仃白骨,经此一役,举营皆哀。”楚长兴合上眼,“哀兵必胜,待重新休整过,朕等着他们的交待。”
梁增成眼珠微转,“那陆大人和高将军的请罪?”
“将功抵过,”楚长兴倦怠不已,“若不……”
他后半句未说出口,梁增成已一撩衣摆双膝落地,连连叩首,“微臣代他二人谢过圣上隆恩,吾皇万岁!”
楚长兴示意奉节将他拉起来,忽然想起似的道,“奏报上所言说的,代那叶延站上城墙的是一名素衣女子,可查过底细?”
“回皇上,其女甄氏,名雒,本是扎陵女,其兄为鄂陵广负盛名的天禄祥的大掌柜。因日前天禄祥屯积粮盐,故而结识,自此甚得那风流王爷宠爱,从来贴身相随。”
“甄雒?”
“是,”梁增成欲言又止,面色变幻,“可陆大人曾派人往扎陵曲台去过,甄家确是世代从商,有一双成年子女,长子往鄂陵大都天梁亦确有年余,可次女待字闺中,从未踏出曲台半步。”
“你们能查到,他也能,却不拆穿,”楚长兴来了兴味,“你说,谁人替此女捏造虚假身份,他又为何帮忙掩盖?”
“臣不知。”
楚长兴摆摆手,“无妨,随口一问罢了。朕听说此女熟谙后楚官话,且目睹整场厮杀不改颜色,可是真的?”
“臣亦听闻,高将军单枪匹马立于城下,她却制止城上弓弩手放箭。将军当时引弓,三箭齐发,似乎未能尽数格挡下,有一箭射穿了她。总之这几日连番叫阵,都再没见过她上城。”
楚长兴一怔,“死了?”
梁增成不语,垂眉敛袖,心里生出种兔死狐悲的苍凉。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
六月二十七。
鄂陵援军是夜抵达渔阳,离代郡尚余两日路程。
帐外气氛剑拔弩张,秦齐姜看着深掩的帐帷,叱道,“葛怀嬴,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还不让开?!”
葛怀嬴心下叫苦连连,面上不露分毫,铁塔似的堵在帐前。
周持节看到此处,亦不由皱紧了眉头,脱口喝问,“如今那些后楚人只待重整,不日就要卷土重来,抱着仇恨的士兵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王爷何以到今日还不见人?!”
隔着重重城墙,不难听到城外鸣金叫阵。后楚红了眼,一日五次,雷打不动在城下喝骂,夹杂擂鼓震天,叫人头皮发麻,心生不安。
除了装听不到,葛怀嬴再无他法。秦齐姜看出他动摇,伸手就去推他,内里却横出三尺青锋,架在他的颈上。
众人皆注目于帘后,叶青掀帘出来,将手里的半块儿铁符往众人眼前一亮,喝道,“王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半步!”
“那不知王爷是否还吩咐了,”有人嗤笑一声,冷冷开口讥讽道,“后楚已重整旗鼓,现在应当如何?”
“王爷尝吩咐曹将军管好食粮,”叶青正答不上话,却又出来一人,略略顿了顿,浅淡道,“如今凭空被烧了一半,城内饥民流窜,曹将军不去处理,在这里作甚?”
石青扁金纹节,以黑线织就山龙,竟是那天禄祥的掌柜。此际他面色颇为难看,只冷冷睇着众人。
因着平素王爷待之以礼,加上他所言在理,众人竟一时难以反驳,唯秦齐姜几不可察的打量他,眉心一紧,心下暗赞一声。易祯祥也不多言,视线压迫性地环视一周,竟又自顾挑帘翻身回去了。
一众浴血战场的将军叫个商贾唬住,面子都颇有些讪讪。秦齐姜目送他的背影,心下生出疑惑。
十方挨着榻旁,见易祯祥进来,只看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用手拢了轻罗乱发,哑声道,“今日若再不退烧,怕是抵不住了。”
易祯祥不敢上前,额际满是冷汗,眸子里全是连着熬了三日满布的血丝,牙关咬紧了,心下陡的空了。
轻罗浑身似火在烤,耳边听得分明,眼睛睁不开,脑海里尽是无边幻象。全在少年时候,她似清露一般,点时下的寿阳妆,在后院荡秋千,像飞鸟振翅,像流星坠陨,一起一伏间,偶见墙外人烟。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来闲去几度?
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十方猛拽一把易祯祥,附耳凑近轻罗的唇,听到含糊不清的“水”字,几欲喜极而泣。待水喂下去,她也慢慢睁开了眼,虽眼皮沉沉,也看清了眼前候着的人。
“……他还没醒?”
易祯祥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由心里一酸,轻轻摇了摇头。
“那现在何人守城?”轻罗声音嘶哑,闻听外间嘈杂,借着十方的力撑起身子就欲下床。十方手下施力摁牢了她,不欲叫她知晓,可轻罗仍有所感,不可置信的垂眸看向自己的腿。
“那箭毁伤了你左腿梁丘、膝眼、阳陵泉、阴陵泉、三阴交几处大穴,又自你右腿髌骨上缘膝风穴穿透,”十方不敢看她,声音艰涩,“我已用艾条炙过,只是……”
轻罗双目无神,怔怔看着动弹不得的双腿,颓然跌躺回去,喃喃道,“原该是废了啊……”
易祯祥闻言,顿觉身上如人执匕,一刀一刀照着皮肉剐下去,痛及骨髓,伤在肺腑,偏生流不出血来,格外的沉滞。
轻罗挣扎着用肘撑起翻身向内,背对他们,面朝里,似忽然想起,声音喑哑道,“城下想必闹得不可开交。叫他们将郭怀敏打理整齐了,好生送出城去,反正是不能用了,与其留着,不如还回去,既能平息些火气,他们也未必肯再信他用他。”
易祯祥越听越不是滋味,眉峰紧蹙,冷声道,“这家是旁人的,国也是旁人的,同你什么干系?”
都是旁人的,也不知还剩得什么,算得她的?
轻罗动也不动的躺着,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就在身后两人都以为她又厥过去了的时候,她忽然悠悠道,“便是无关,唯求仁而已矣。”
求仁得仁?
十方跌足,忆起行游时偶然见过的戈壁上的掘井人,满身风沙,面目粗糙,手掌较常人为厚,满是趼子和倒刺,触在人的皮肤上,糙糙的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火药、铲子和凿子,凭着一双再寻常不过的肉掌,一点一点往下挖掘。
只是不知,若是挖到尽头却没有水,该是怎样的空落和绝望。
第九章
九、
轻罗语意迟迟,声线轻微,“如何?”
叶青重重点头,一贯寡言的昂藏男子,眼角也有水光,亦压低了声音道,“神智已近清明,只是虚弱不堪,兼之不够给养。”
“能醒来已是不易,总算捡回一条命,也是天意眷顾。”轻罗眸子温润地看着他,“总还仰赖你好生照顾,记得莫要同他多说。”
“属下省得。”叶青心中放下一块大石,面上也轻松些许,眼角瞥见叶十三在侧打眼色,向她行了一礼,随即绕过屏风入内去。
鼻间尽是药香气,轻罗目送他的背影,至看不见了,才又收回视线盯着面前的屏风。思绪飘飘摇摇,落在全然不着边际的过去,当年同清露同时分娩,也是这样的药味弥散,却总有差异。
是了,是当年床幔。后楚最好的鲛纱,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行止无声,或低头趋行向前,或躬身退后,将影影绰绰的人影投在帐幔上,而悠寂就如浓墨也似的夜色,静的森然。可不同于这里,城外是紧锣密鼓喊杀震天,沉的叫人窒息。
“在想什么?”易祯祥抚摸她的发心,将她自回忆中唤醒。
“送我出去看看。”轻罗没抬头,右手绕到左肩,拍拍二哥搭在那儿的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城下我们无能,城内总需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