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轻罗垂眸,拿帕子轻轻替叶延擦掉额上的汗,伸手将他的嘴扳开,并不意外的看到舌质虹绛,舌苔黄糙。
“重创未好生处理,或有感染病灶,失于调治,正气受损,风邪乘隙侵入,由表入里,引动肝风。”
“很严重么?”
轻罗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恍惚地看他一眼,清声缓缓道,“拿纸笔记下,木瓜、天麻、僵蚕、胆南星、郁金、鲜竹沥、天竺黄、知母、生大黄、玄明粉、枳实、车前草、地龙、当归各一钱,生大黄后放。”
看她样子,叶青不敢再说,只是低头速记。又听得她续道,“还有吴萸、全蝎、生甘草各半钱,白芍、太子参各两钱,生石膏三钱,打碎先煎,三碗水煎作一碗。另加蜈蚣两条,焙黄研末吞服,朱砂半厘,分两次冲服。可记下了?”
叶青重复一遍,轻罗听毕点头起身,边往外走边道,“一定要好生照看,莫叫汗水打湿伤口,希望他能撑得到援兵来。”
“小姐要去哪里?”不意主上这样严重,叶青头回显出无措来,看着往外走的轻罗,下意识的出口叫住她。
轻罗回头看看躺着的叶延,似乎在对他说话,“自是去求援。我既答应过他,必得替他守住了。”
这边的月色,即便风声鹤唳,仍是极好的。
“……八神?唔,天主天齐、地主泰梁、兵主蚩尤、阴主三山、阳主芝罘、月主莱山、日主成山,”是十方温和的声线,清清远远地独立出来,“还有一个什么,我竟不记得了。”
“八曰四时主,祠之琅琊。”轻罗迈进去,正插得这一句。
易祯祥转头来,见是她,笑得颇有些开心,“你怎么来了?来来来,还记得么,小时候玩的,该十方了。”
“我有成酒三酿,十九斛八斗,问米几何,曲几何?”
“十方分明在让我,按《食货志》说的,一酿用粗米两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轻罗微笑摇头,“那自是粗米六斛,曲三斛。”
易祯祥笑着推了十方一下,“这回不算,重新出一个。”
“古曲有楚调,”十方无奈,“另有周调,曰相和调,是哪三调?”
轻罗含笑望着他,张口道,“有清调、瑟调和……嗯,这么久,都忘了,想不起来了。”
“和平调啊。”易祯祥下意识接口,察觉有异,却收不回来,只得颇为哀怨的看了十方一眼,逗得二人都笑起来。
和平?是平调,还是凭吊?
轻罗直直看着易祯祥,蔓声道,“二哥,他救了我的命。你今日只需答我一句,帮,还是不帮?”
可城下那毕竟还是你我的家国。易祯祥看着他最疼宠的妹妹,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来。对叶延,心里自是万分感激的,看着殷殷望着自己的妹妹,只得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自然。”轻罗心下释然,兄妹连心,不是不歉疚的。
易祯祥伸手揉揉她软软的额发,淡淡道,“大暑过后,已经接连数日无雨,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
“天干物燥,他们会否用火?”
“不,”陆仲堪摇头,“你注意我们扎营的位置,这段时间刮东南风,若要火攻,也只可能是我们。”
“代郡西南有山,那里有这方圆百里唯一大河,我们人马皆饮其水。”马云中蹙眉,“他们在上游,会否炸了堤坝,或者在河中投毒?”
“不会,我们虽在下游,可扎营处有丘,地势却较代郡城要高,河水会倒灌。”高钟宁凝眸道,“且叶延既是皇子,又是名将,其人甚是骄傲,必不会用投毒这等下作的伎俩。”
陆仲堪接过话头,“那依你之见,他们会如何?”
“我不确定,可攻城已过近两日,最迟天明,他们必会反攻。若不,城中必有变故,则是我们第二次攻城的时候到了。”
“城中若是有变,”陆仲堪微笑,“他们必是抵不住了。”
“你是说,”轻罗分外疑惑,“用火?”
“可还记得我以前教过你的,”易祯祥安静地看着她,轻声道,“天之阴阳,地之形名,人之腹心,知此三者,或处其功。”
“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轻罗眉梢微挑,“高钟宁是名将,即便知道他们扎营规律,可他们将营扎在东南,却是我们的上风向。”
“不,记得我说的‘人之腹心’,三者之中,它最重。”易祯祥微笑,“你今日会这么想,他们必也会这么想。”
轻罗看着他,似乎抓到了些东西,可并不清明,只得追问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傻丫头,可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历数?”易祯祥轻轻摇了摇头,凑近她的耳朵,“你记着,后日卯时,风向必转。”
《唐李问对》早就教过,让我们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
轻罗看着他,重重点下头去,“谢谢二哥。”
易祯祥只是摆摆手,又重新转回头去对着十方,竟不再理她,找回最初的话题,“昼夜,春夏,若依《山海经》,从何而来?”
“你还说我让她。”十方摇摇头,回神面对他。轻罗最后看了二人一眼,方提步,迤逦退出去。待她的背影几乎看不见了,十方才收回视线,轻声道,“你说她助鄂陵,心里是何感受?”
易祯祥瞥他一眼,垂眸不语。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一般,无所谓地道,“回答啊。”
故轻罗走远后,身后还能听到十方温和无波的声音,穿透了过往,擦着呼吸过去,“……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
“粮食如何了?”
秦齐姜看着她,郑重道,“已照着你的吩咐,统筹起来了,现在由我们军方统一施粥,可至多也只能撑得五六日。”
“这怎么可能?!”轻罗猛地立起来,震惊不已,“入城时明明已经清点过的,当时可不是这么少的。”
“这些都还是我们的余粮,和城中百姓手上一并集来的粮食。也不知是代郡太守还是那郭怀敏,总之是将粮仓里的存粮尽数都付之一炬,用麻袋装了些沙土抵数,只面上覆了一层。当时没仔细翻过,这回再去检查时,连最上面一层已都不能吃了。”
轻罗闻言颓然的坐下去,“那你的意思是,若再无粮草,不用等到他们来,我们或许都撑不下去?”
“也不一定,”秦齐姜语义迟迟,颇有些低沉,“若只保证青壮劳力和士兵,至少能撑十日,到援兵来也足够了。”
“不行!”轻罗瞠目看他,“不能撇下妇孺老弱,那样民心会动荡,即便此战胜了,王爷的名望也全没了。”
秦齐姜心下嗤之以鼻,虽不在意叶延的声名,可面上不动,只挑眉看她,“那依小姐的意思,是要……?”
“将我们的粮食也拿出去。”
“中军的粮?!”
“是,我们的粮。”轻罗安谧的看着他,“想必诸位将军也是同意的。老幼也得比照士兵一样施粥,妇孺可酌情,稍微掺杂些棒子面之类也无不可。但是得记住一条,即便是给百姓,粥也需能插箸不倒。”
多少是不愿意的,直到轻罗将令牌朝他推过来,秦齐姜才不情不愿的颔首道,“我省得的,这便去了。”
轻罗目送他出去,方才转头道,“周将军?”
“末将在。”
“王爷吩咐了,今夜趁着月色尚算亮堂,请将军带两千人出城收尸。千万莫要再毁伤后楚的兵士尸体,将列位兄弟好生带回来。”
“末将遵命。”周持节眼眶微醺,提步就往外走。
“烦请将军留步。”轻罗忽然出声挽留,将他唤至身前,轻声道,“还请将军待会儿,顺便再做一件事。”
借着收尸的名义?
周持节知晓厉害,眸色凝结,“小姐请说。”
“其实收拾兄弟们的遗体用不到那么多人,还请将军一并把城周三里之内的枯枝蔓草,葛布野花,但凡可燃烧的,尽数清理干净。切记,要干净利落,莫叫后楚看出来。”
“末将领命,”周持节抬眸看她,复又低下头去,“末将这便去点兵,必定悄无声息完成使命。”
“有劳了。”轻罗点头,“曹副将?”
曹平就出列,“曹某在。”
“烦劳将军,连夜集结城中会缝纫的妇女,赶制孝衣麻绳五百。不用多精细,但一定要一眼即知是丧服。”
“孝衣多不吉利,”曹平就自是诧异万分,“这是作甚使得?”
“王爷吩咐的,必是有用的。”轻罗并不过多解释,转头冲着叶一道,“你同曹副将一同去,另外去城中乐坊,将琴师歌姬都请来。替我再多置三十套后楚样式的素服,最迟卯时,天亮以前,我要看到。”
“属下明白了。”
葛怀嬴见人一个一个出去了,不由出列一步,蛮声道,“他们一个二个都有任务,那我怎么办?”
“将军还请跟我来。”轻罗站起身来往外走,“大军就在城下,兄弟们军心思变,还要将军鼓舞一番才是。”
“可我最不会讲话。”
“无妨,将军稳重,照稿念就好。”
但待葛怀嬴真正站在那些渴望的士兵前面时,待下面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终于振臂高呼时,他的思维却渐渐抛开了稿子,超脱出来,连他自己都鼓舞了——
“什么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