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源头(1 / 1)
接到晓波的电话,正是下午两点钟太阳正辣的时候。甩了电话陆婉趴在床上闷头捂了半晌,一直到呼吸不过来这才起床换衣服。
家里很静,祥子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睡觉,迷迷糊糊似听见他说了什么,她上晚班后总觉困得很,嗯嗯唔唔地应了几声什么也没问,就随他去了。李瑞自和郎婷拍拖以后,住家里的日子都少了,贾秀芬又一天到晚忙得像个歇不下来的陀螺,有时候陆婉真觉得这个家空得可怕,从楼上到楼下,永远安静得让人生疑,就连凉拖踩在地上的刷刷声都能引得回音四起。
这样比来,她倒是更喜欢唐糖的家了,很小的二房一厅,70平米不到,哪怕就只是一个人在家也不嫌空得慌,晚上开一个灯所有角角落落都尽收眼底。她倒是有先见之明的,知道寂寞最耐不得空间的折磨,所以选最小的房,也能过最舒适的日子。
随便拣点东西,陆婉下楼,今日里倒是例外了,李长乐一个人歪在客厅里玩一人象棋。这一点祥子倒和他很像,非常老式守旧的人,在有钱人都玩高尔夫保龄球,花钱买运动的时候,他们宁愿窝在房子里,自娱自乐都是好的。
“爸,晓波这几天要读书去了,我回去送送他。”陆婉立定了,轻声说。
“哦。”李长乐头也没抬地应,算是知道。
本来也就没打算他会多说什么,陆婉转身换了鞋出门。因是盛夏,日头毒得很,躲在廊下阴影里等出租的陆婉觉得自己就像是蒸笼里的一只蚂蚱,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燥闷。
是自己心里烦吧,所以才更觉得闷。
晓波在电话里问她:“姐,爸爸是不是真的有外遇?他们又为这个吵起来了。”
应该打得很凶,即使隔着长长的电波她都能听见那边嘈杂纷乱的声音。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她很想立马就能飞到家里,可又害怕即将要面对的现实,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扯哪根都连筋连肉,痛得刺骨。
从繁华城东昂贵的别墅区回到自己家所住的城中村,前者有着最繁华的表象和最冷漠的人情世界,而后者,虽然贫穷落拓,但倒底还有着朴素的名声,比如这会,陆婉刚从车上落地,巷口聚着的一群或光着膀子或甩着大蒲扇的男男女女散了开来围上她,七嘴八舌吵得她越加头晕:
“小婉,你回来最好,也劝劝你爸妈,你们都这么大了,也该不吵了。”
“都这年纪了,不值得。”
“你妈妈脾气不好,不过你爸也得收收心了不是?不为别人考虑,也得为你们姐俩想想嘛。”
……
她笑着一一受落,挣脱出来已然是汗流浃背,脸上的肌肉都有几分僵硬,他们或是好心,可陆婉并未觉得有好意,这种劝导更像是火上浇油,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涨满了达到临界点气体的球,一不小心就会将这世界全炸为灰烬。
推开门,屋里一片狼籍。出乎她意料,陆父并不在其中。晓波正在收拾战场,脸上仍是混和着难堪与难过的倔强,看见她,也只是弩弩嘴,无声地指向坐在客厅里独自抹泪的陆母。
要搁以前,她也不会去劝,顶多和晓波一起把屋子回复原样。
叹口气她坐过去,递上纸巾,轻唤了声:“妈。”
小心翼翼的无可奈何。
陆母没应,只是哭。
“你们吵什么呢?晓波马上就要读书去了,你们这样,不是让他不安心么?”
“是我想么,你问问你爸他做了什么?都几十岁了,他不怕丢人现眼,我还怕你们给人戳脊梁骨呢。”
到底没忍住,陆婉皱眉:“爸都做什么了啊,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一句话没说好,陆母转过脸来对着她发怒:“我兴师动众?你现在还说我兴师动众?你那个不要脸的爸爸这把年纪了还要给你们找二妈,你还说我兴师动众?”
噼哩啪啦的一顿数落,以前还顾忌着他们不懂事,少说得这样直截了当,现在是干脆什么难听说什么了,陆婉沉着脸听了一阵子,到后来实在觉得不太像话,扯了晓波就往外面走,也顾不得屋里哭得声嘶力竭的陆母了。
她想发火也应是有惯性的,自从上次在家当着父母的面摔了花瓶后,自己是越来越没有耐性面对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打闹。或者这也是陆母和陆父争吵几十年的原因?
“爸爸去哪里了?”下了楼,她问晓波。
“我不知道,刚才给邻居硬拉走了……姐,我快饿死了都,还没吃中饭呢。”
陪着他就近挑了家食店,晓波是真饿了,一碗馄饨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她想真是少年不知愁知味,晓波心性开朗,有什么说什么,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太久,这一点万幸没有像她。
也许总有一天,她会给心事闷出病来。
晓波推开碗,心满意足的抹抹嘴,然后凑近来问她:“姐,你说爸爸真有外遇吗?”
她一怔,抽出纸巾一点一点慢慢抹去沾在弟弟袖口的油渍,轻描淡写地应:“你说呢?妈妈脾气不好,所以遇事总疑神疑鬼,你又不是不了解她。”
“可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晓波”,她有些严厉地打断他,“这些话听过就算,爸爸多大年纪了?你以为他还有那精力么?”
再不和他讨论,东拉西扯了些他入学的事宜,然后让他给陆母打了个包带回去,她想着能在上班前找到父亲好好谈一谈。
可谈些什么,自己也未必清楚。她和父亲向来就不是朋友式相处过来的,最亲近的谈心也不外是“天气冷了,多注意身体”或是“缺不缺钱用”之类的,那时候,寡言的父亲有着少见的和颜悦色。
可明明,记忆中的父亲也有过很开朗的年纪,也过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
上千人的厂区,他负责后勤采购,她那会还很小,没事总喜欢往父亲单位跑,因为长得甜,那些个叔叔阿姨辈的有事没事喜欢逗她,陆父的上司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看见她就总是“儿媳妇儿媳妇”地叫。
那一天,是周末,陆父说厂里有人加班,得给人家准备伙食。她死活腻着跟他去了,而那次应该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去父亲的单位。
陆父说有人找他谈事,让她在广场上和一群小孩子玩跳绳,她玩得累了,想喝水,想也没想就往父亲宿舍里跑。
可就是在那里,她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一幕,老式的旧房子,遮不了太多丑陋的事,透过宽大的门缝,她看见父亲以暧昧的姿式推倒身下的女人……
以她那时的年纪,完全明白房内上演的是什么戏码,也很清楚说出来对她对她的父母意味着什么,她觉得屈辱,可终究什么也没说,也从来就没对人说过,即使是很久以后,陆父问她为什么不他去单位了,她也只是沉默以对。
但是,陆母仍是有着女人非常的敏锐的触觉,那时候,晓波出世还不到一年,连一点父母相亲相爱的好日子都没见识到。
陆婉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很同情母亲的,可是每当一看见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又觉得所有的同情都抵不过那一刻所产生的厌恶。
或者,她想同父亲说的就是这个。
每个人都必须容忍,如果他当年真的选择了继续维持这段婚姻,那么,他至少应该意识到是他的错才造就了此后婚姻里的千疮百孔。
而他,有义务去弥补。
陆父离家并不远,挂了电话她直奔目的地。
烟雾缭绕的旗牌室,人一走进去立马就有被呛出来的危险。立在门口的陆婉皱了皱眉,远远地可看见独自坐在角落里闷抽烟的父亲。
退休这几年,他似乎老了很多。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陆母那般显老,上六十的年纪从背后看上去仍有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小时候和海子同桌,老喜欢拿自己的父亲比帅,一个说是周润发,一个夸是郑少秋,争吵打骂的背后,都有着同样的骄傲和自豪。
但父亲的外遇让她从此不再论及父亲,即便提到,也无法理直气壮地挺胸相顶。
不是没有怨恨过的。
陆父招招手让她坐下,叫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一杯二锅头,自嘲似地笑了笑说:“将就着陪我喝一杯吧,你老爸没本事,请不了你再好的了。”
一句话,说得她心里一软,举杯同他碰了碰杯。
“这还是你第一次陪我喝酒吧?”陆父看着面前的女儿,颇有几分伤感地说:“别人都说女儿同爸爸亲,可你长大后,我们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了,小时候你多粘我啊……”
陆婉听到这里一仰脖子,烈酒入喉,只觉得火烧火燎般,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以为喝酒能给她以勇气,让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父亲,可是,直到离开,她都没有说出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
只若祥林嫂般把劝了陆母的话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嘀咕:“晓波马上要读书去了,也让他在外面安心些。”
冷静下来,竟是那般的平静与淡定,倒像是平日里劝架的邻居似的,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