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 风生(1 / 1)
我应该去买彩票。
这是周边的第一个念头。
两年多没逛过珠宝店,一来就碰上这种场面。这帮人也真是,干嘛不晚上偷,非大白天的出来抢,炫耀装备啊,还是想制造恐慌啊?
——可能还真叫他说着了。他身后这伙人,这次已是第三次作案,前两回也是白天,因地点随机、动作迅速且配合流畅,竟让警方两度反应不及、堵截不得。他们的行动虽然麻利,却也张扬,似乎已不只是单纯的劫财,还多了点示示威、出出名的意味。但那枪也不是摆设,第二次作案时他们曾威慑性地开过两枪,致一人受伤。
这几天本市的新闻一直都有相关报道,市区内各家珠宝店的生意也因此大受影响,有些甚至暂时关门以避风头。而此时周边所在的店里,包括他在内也只有四名顾客,不管是消息不灵还是侥幸还是大无畏,反正都挺倒霉。
总之周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最近看电视老走神。当然,与其说走神,不如说过分专注于别的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他觉得,如果都顺从地抱头蹲在地上乖乖地任那伙人抢完,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这想法颇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反正受损失的又不是他。
可是,警察来得太是时候了,像是早算计好了一样,数辆警车迅速包围了这里,还有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隐蔽在后。因此,劫匪们“不得不”用枪指着周边等几个顾客,胁迫其集中于一处,蹲坐下来,成为他们与警方对峙的筹码,解释得再恶俗点就是——人质。
这感觉,可真有点…好吧,周边承认,相当窝囊。他甚至很莽夫地一闪念,如果劫匪只是一人一枪且四下无人……拉倒吧,一把年纪少装愣头青了。
这时,店里的暗格后面走出一个高个男子,衣冠楚楚,优雅而带点冷傲地道:“怎么回…”“事”字还没出便看到枪口,立马住嘴,很苟且地举起双手。这前后落差颇有点滑稽。
不过,这声音,有点像……
劫匪甲指着那个自投罗网的老板,头一偏,示意他蹲到人质那边去。然后示意面前那个吓到快石化的女柜员,把柜格里的珠宝首饰全部“打包”。
那个傻冒老板转过身,朝周边这边走来。——居然是蓝亦。
之所以说是居然,是因为刚才蓝亦身上有股掩不住的轻浮之气——不是露出,是掩不住,二者可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连周边这种老油子都差点被他忽悠了。
情势不可谓不紧张,但周边出奇地镇静。大概是被钟涧惊乍惯了吧,竟连这样的场面都不怎么入眼了。只消一想便明白,蓝亦是来蹲点的,本来计划得不错,但歹徒出现的时机显然与意料中有点出入,而且还多了几个包括他周边在内的倒霉蛋,所以蓝亦才主动出来,以在关键时刻控制一下局面。
想到这,他不禁冲蓝亦抱歉地笑笑。
蓝亦也看到他,一眯眼,又摆起架子来:“呀,这不是小周吗,怎么想起来这边了,发了?”
“哪呢,给老婆买礼物,砸锅卖铁也得充门面。”周边装模作样地苦笑一声——苦倒是真的,这几天,没苦死他!
被无视的劫匪乙显然有些不爽,脸一绷,枪口朝蓝周二人晃了晃。二人很识时务地一缩身子,噤声。
可没十分钟,两人又开了话匣子…
“最近你和…还好吧?”
“唉,”周边长长一叹,弄得那劫匪乙更加焦躁,“别提了,好难啃的骨头啊。”
“哈哈,小钟可不是一般女子,你要降不住,我可以考虑帮你一把。”
“姓易的,你别太嚣张。”蓝不是个大姓,加上蓝亦在本市警队里也有些名气,周边这点谨慎还是有的。
“有吗?”蓝亦依旧是一副可恶的奸商相,“说到底,你还是不自信嘛。”
周边一脸嫌恶,不再理他。劫匪乙皱了皱眉,想说的威吓话刚好没能出口。
不可或缺的枯燥谈判仍在进行。劫匪甲这个代表当得很无愧,派头十足,对警方的喊话俨然是一副有听无进的表情,几乎不说话,也不提要求,端枪的姿势看似闲散,食指却始终严谨,可整个人那模样又不太像是要鱼死网破——总之就是很没意义地干耗着。旁边的丙、丁则勤快许多,不停指挥着女柜员这样那样,金属叮当落地的声响不时传到店内众人耳里,并不动听。几米之外,它们的“主人”正蹲在那巴巴地望着,看那小脸扭曲的,活像人家在涮他的肉。
周边斜眼瞟着,暗笑,这厮不去演戏真可惜。
蓝亦捕捉到他的视线,一咧嘴,比哭还难看:“我是帮哥们看的店,这下可好了,叫我怎么交代。”
“你把自己卖了吧。”事实证明,男人八婆的时候比女人还八婆。
“卖给钟涧?”
“靠!”……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这么大的动静,又早有关注,不上午间新闻才是怪事。
钟涧不爱看电视,尤其是电视剧。那种把原味的现实和浓缩的“艺术”互相参照、互相照搬、互相扭曲的精彩纷呈,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不过她挺喜欢新闻的,对她来说那就是虚拟消食片,而最近几天状态不佳,更是每餐必嚼。
“……已经确定,这四名劫匪正是‘4.9连环抢劫案’的嫌疑人,目前双方正在谈判中,店内还有五名…”伴着播音员的絮叨,电视屏幕上播放出店内的实况直播,距离不近,角度也有限,但依然能看到地上狼藉一片,和旁边畏缩着的几个…人质…
蓝亦?周边??
——这是哪一出??
不能怪钟涧没有人情味,实在是那两人太没个人质样了,居然还谈笑风生……如果她是劫匪,早一梭子过去了!
正想着呢,忽听“啪”一声尖锐的炸响——估计收看这个频道的人第一反应都跟钟涧一样:电视爆了?等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现场的地上又多了些晶亮的玻璃碎片,而周边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正逐渐明晰…。
很显然地,谈判陷入僵局。
“真可怕。”周边淡定得有点欠揍。脸上这点伤,比年少时打架挂过的彩差远了,相较钟涧那拳带来的身心俱疼,更是没法比。
“估计要吓倒一片。”蓝亦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
虽然这伙人比一般的劫匪要张扬些,但还是很有常识地将店内的摄像头都打坏了。好在蓝亦提前装了个针孔摄像头,就在靠近人质这边,离劫匪乙尤其近。
最近这风声闹的,正常营业的珠宝店少了许多,而这家店无论从规模、方位还是交通条件来看,都很合这帮劫匪的口味,而警方也很乐意卖他们个人情,在一番东东西西、松松紧紧、虚虚实实之后,在这里下了个套。不过,幸亏这家店的确是蓝亦哥们开的,否则哪那么容易就允许他乱整一气。
刚才开枪打碎玻璃杯的劫匪乙,又将枪口朝向他们:“别挑战我的耐性。”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他的耐性,他们一伙的耐性,都到头了。从一开始,他们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他们肯定也晓得,只是不想就此认输,又或者只是在犹豫,该不该做某些抢劫之外的事情。
周边没理他,沉吟片刻对蓝亦道:“我能留句遗言吗?”
蓝亦点点头:“只要够精彩,应该不会被剪掉。”
“那就好。”他瞅着劫匪乙渐生疑窦的表情,忽然朝着一边放大声音道,“钟涧,你听着,我…”
听你个头!
钟涧啪地将电视关掉,飞奔下楼。
刚才那声无比真实的枪响,震得她意兴全飞、寒毛尽竖。——若换成她在那被劫持,说不定还没这么害怕。
现场。
不管里面的情形是多么的无厘头,外围这些严阵以待的警察,和再外围的嘈杂混乱的观众记者,无一不提醒钟涧,这是实打实的人命关天,不是演戏。
她的心弦被扯紧再扯紧。是,她是讨厌过他,欺负过他,忌惮过他,最近更是想离他越远越好,恨不得他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她面前——但,绝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
想起方才周边那半句“遗言”——从目前状况来看,应该还没“遗”——她不禁苦笑。如果现在有镜子让她照照,她绝对会吓一跳:MD,还真有点夫妻相。
这两年多来,周边没少苦笑。他曾经是那么自信、那么自我的一个人,温和沉稳的外壳下,暗藏着凡事以自己利益为优先的冷绝与轻佻。那样的他,虽然靠不住,但确实是有魅力的,且最适合他。可现在,几乎完全反了,虽然表面上越来越云淡风轻,却已然压不住眼底那浓郁的忧伤与疲惫。
不甚难看,但她已不想再看。因为那只会让她的罪恶感愈来愈深。
她不喜欢他悲情的模样。她只希望他过得好好的。
至于那什么爱不爱的,已经无所谓了。
有些人在爱不爱的问题上纠结了一辈子,也没分析出个道道来。其实,何必呢。
如同结婚证是婚姻的法律凭证一样,那个字只是□□情感的道德凭证。
诚然,有比没有好,可是,没有也没什么。
真的。到了一定境界,就真不在乎那些东西了。
很荒谬的观点,却又是那么自然,仿佛她天生就该这么想。
如果周边知道她有这想法,估计会气死吧。
所以,索性不让他知道。无论他是否还能与最适合他的人复合,只要他能过上最适合他的生活,她宁肯远远地看着,默默地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至于她错过的那半句“遗言”,也无所谓了。没听到,反而最好。
周边,咱两个人,都别那么较真了。
其实她没错过什么。
因为周边只说了那些,便被顶在脑门上的枪口阻止了。另三个人质本能地挪开一截,正好。
“你要是开了枪,可就真完了。”蓝亦在一旁悠闲不失轻慢地道,“而且也不符合你们‘最拉风抢劫犯’的定位。”
“你是警察?”不但劫匪乙敏感地一凛,远处那几个同伙也有了动作。
蓝亦摇头,正欲再说什么,忽听那“柜员”一声惊叫——
就是现在!
一切只发生在倏忽之间。
局势,就此逆转。
蓝亦将劫匪乙挡在自己身前,□□顶着他的后背,而劫匪乙的□□,却已落到周边手里,直指着还未完全调转枪口的丙和丁。至于反应最快的甲,他的枪,则被外面的狙击手打落。
“我只是个好奇者。”蓝亦装腔作势上了瘾。
“我才是警察。”周边的姿势还挺专业。一边还不忘鄙夷自己一把:炒作,绝对的炒作。
又僵持了几分钟,丙和丁,终于松动了。
警察冲进来,闹剧结束。
“跟聪明人合作就是愉快。”蓝亦拿过周边手上的枪,乐呵呵地说。刚才两人聊得闲,手可不闲,不时地在对方背上写写画画,还好这角度摄像头拍不到,要不,还真有点怪怪的。
周边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神经一松了弦,他才发觉自己的腿又麻又软。想到方才脑袋边上的枪口,更是后怕得脊背一凉,要不是那帮劫匪顾虑重重、自我设限,估计他早挂了。
如果那半句话真成了遗言,钟涧……
不过,在这个曾经的假想敌面前,他可不想示弱。淡淡道:“这显然不是最佳方案。”
蓝亦了然地微笑:“这个嘛,我会回局里检讨。”
周边长出一口气,真正地镇定了一下,然后,视线扫过柜台和地上的乱七八糟,劣性又起:“顺手拿几样吧?”
“想让我坐牢啊?”
“狱友也不错嘛。”
两人大笑,郁气一扫而空。“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意思。”蓝亦道。
“‘也’?”
“钟涧。”
周边领会,很无耻地点头:“这个我同意。”
“你们两个的趣事够写一本书了。”
“但愿不要碰到个蹩脚作者。”
“很有可能。”……
榛夜溜进警车,换下狙击装后爬到前门出来,又恢复成平时那个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小女警。
早就瞄见人群中的好友,那一脸天塌下来全压扁了拉倒的表情,榛夜忍不住偷偷跑过去,给了她一小拳:“你悲情的样子真丑,行了,结束了。”
钟涧回神,注意到好友脸上的压痕:“欸,你去哪了?”
她眨眨眼:“WC。”
钟涧差点没厥过去。忽听一阵哗乱,定睛一看,店里的犯人都被押了出来,随后出来的,便是那两个极没素质的人质——居然还在谈笑风生,靠!
旁边的榛夜火上浇油:“哟,真没发现,好般配啊。”
钟涧突然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攫住好友的衣袖:“咱们两对都离了吧,让那俩男的结婚去,咱也结!”
榛夜弯腰,大笑。很好心地没提醒钟涧,她身后,还有一台摄像机!
那笑声立时把周边的视线拽了过去。
其实打一出来他就开始四下张望,看到钟涧,只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此时此刻钟涧的脸上,既不是担忧,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又酸又辣、极其古怪的神色。
但他并不意外。这个女人有多少张脸,他这辈子都未必数的清。
没关系,日子长着呢。
忽然一个不识趣的麦克风伸到他嘴边:“请问,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周边的心思已经全飞了,哪还顾这些,看都没看镜头:“忘了。”
“您的家人在现场吗?”
他始终望着钟涧的方向,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只见她先是一怔,接下来两秒神情变得更加古怪,而后又消释,换上了尴尬和心虚。她冲他一咧嘴,似笑非笑,丑得要命。最后,却又垂下眼睑,僵硬的线条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始终没有大喜大悲,要死要活。可是他觉得,这样很好。真的。
生活中本来就是平淡的情节与情绪居多,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不过是把一些亮点放大夸张、用来哄那些不留意细节却又过分注重形式的人的慰藉之词。而他,显然不需要。他只知道,他遭遇失意、麻烦或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而每当有了新的想法、新的作品、新的好事也最想与她分享。她在家,他安心;她不在,他惶然。她走近他,他惊喜;她远离他,他会努力弄清原因然后将她拉回,哪怕花再多时间、走再多弯路也在所不惜。
如果这是爱,那他乐得便宜;如果不是,那么,不要爱也罢。
就这。
他依然没有看镜头,唇畔却和缓而坚定地绽开一个微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与果决。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