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质变(1 / 1)
周边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事情。
他走进了钟涧的房间。
回来的时候她在车上睡着,到家也未醒来,而他一点也不想唤她。她虽不瘦弱,可他力气也不小,将她安置妥当后,看到那扇昨晚她因跑得太急而忘记关上的防盗门,心中霎时生出当一回贼的念头。
最近一连串的琐事下来,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强烈的探知欲战胜了刚刚露头的倦意,旋即付诸行动。
防盗门的外侧被她漆成了暗褐,内侧却还是原本的灰绿,与阳台上的绿遥相呼应,使这整片空间显得低调、恬淡,却不乏生机。屋内陈设偏重实用,装饰少,色调温和柔亮,整体协调,唯独画室非常突兀,墙壁和灯光都是雪白,发旧的凳子和杂乱的书桌之间搭着一块木质大画板,裱着麻布,上面的颜色推了一小半,看颜料干燥程度应该是昨天的。估计她是画到一半去阳台休息时才看到他和柳蹊的吧,还真是不巧。
——不想这个了。
她的画看上去有些诡异,有些地方过渡得小里小气,有些地方却又十分狂放大胆,二者的融合对比更看得人一颗心忽上忽下,与他那种严谨沉稳的格调几乎完全相反。按理说两人应该换换,她镇静,他飘摇才对,其实不然。她真正的内心其实满载着不安,自卑和自负一直打着持久战,这一秒想的说的,恨不得下一秒便推翻,让不了解她的人摸不着头脑,了解她的人心怀怜惜却无力分摊。
这个钟涧啊。
离开画室来到卧房。书架在距床位最近的墙角,里面的书本杂物按常用程度分类,上边的陈旧,下边的半新。但最惹他注意的,是最下层里侧那个略破的纸盒,盒盖蒙着薄而不匀的尘,貌似主人会偶尔拿出来翻看。
当贼当到底吧。他将它打开。
还真叫他捡到了宝。一摞大小不一却均已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稀疏、幼稚、潦草,但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仔细辨认着那些字,不看则已,一看笑喷,原来都是些青春期前期的“文学创作”。那时候的小孩多单纯啊,满脑子都是学校的事,什么女的考97,男的考98,女的翻脸;下次女的考100,男的还98,男的笑着对女的说你考得真好,看得周边眼泪都出来了。
但因为十有八九是钟涧写的,他竟觉得也挺有味道,也没多想,直接歪躺到她的床上,一页一页慢慢欣赏。越来越习惯她的字迹,却也越来越晕乎,加上笑得累了,看着看着,他竟睡着了。
如果闭着眼能看到自己眼皮的淡红,就说明天光大亮。钟涧迷迷糊糊了一阵,忽然猛醒。
直觉将视线从天花板下移到对面墙上的挂钟,11点?!完了完了完了,不是请假就是旷班,她这第二任饭碗还能保住吗?
等等,这表怎么……这里是哪?
乳白色的墙,月白色的吊顶,深蓝色的墙脚和床柜,赭色的椅子褐色的案几。简洁,刚劲,深沉。——周边的房间。
钟涧坐起身,肘支在腿上,捂着额慢慢回想。昨晚的惊心动魄卷过脑海,恍若噩梦,好在结局尚可;然后……记忆在她上车之后就没了,不过用猜的也能明白。
问题是,周边呢?
她下床出了卧室,来到走廊,一眼便望见走廊上那扇外开的门。这个家里,外开的门只有一扇,那就是……
想到这,她登时像是被雷劈到一样,秘密被人看尽揣透的惊惧感瞬间爬满全身,麻得她差点站不住。其实屋里也没什么所谓的秘密,只不过存了些成长的轨迹和内心世界的暗号,而且很是隐蔽,就算有人发现也未必能解读。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没让人尽情地察看研究过,连榛夜都只知道一半多点。
而周边……她稍稍冷静了些,假设——只是假设,他走进去了,以他对她的了解程度和探究心理,难免会生出些与表象相反的猜测,要再被他看到了那些,估计就直接确证了……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太危险。
她从未想过周边会变成一个对她来说很危险的存在。
终于还是走到门口。她不知道情况如何,只知道无论如何都得接受。然后——
周边斜斜躺在她的床上,睡着,唇边含笑,眼角还有一点点干涸的泪痕,活像电视剧里那些了却夙愿死也瞑目的悲情男人。钟涧的反应从惶,到怒,到愣,再到噱,直至看清他身边和手上的东西后,才发出崩溃的吼声——
“你给我起来!!”
周边打了个激灵,蓦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怒发冲冠的女人,几秒后意识才迅速回笼。钟涧那像打翻的调色盘般的脸,一屋子柔暖的摆设,画板,书架,盒子,女的考97,男的考98,雨中让伞,越野赛跑……“噗…”
钟涧一筐脏话昏厥在喉咙口,她真想哭!
“…对不起。”周边还比较识时务,虽然脸都快憋青了。
起码有三分钟钟涧没说一句话,不是因为恼怒,也早已不是怒不怒的问题。那盒子里的东西说是成长的轨迹,其实早已沦为情绪低落时用来提神的笑话大全,周边要是不笑那才是超人呢,再说他都憋成这样了够给她面子了,她还能怎样?
最后,她有点破罐破摔地捡起被她吓到地上的几张纸,看了两眼直接念出来,音调全是平的:“她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刚才那一肚子火气早就瘪了。她眼睛一酸,流下了两行泪,和雨水混…”
周边欠揍地插话:“原来那个是‘了’啊,我还以为是3。”
“呵呵…哈…哈哈哈哈……”钟涧哭丧着脸,仰头大笑。
待他们都笑个够之后,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但是,很明显,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午餐怎么解决?”
“出去吧,懒。”
“那走。”
钟涧没有做作地拒绝。下楼的时候周边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开机一看,一串未接来电,除柳蹊的一个之外,其余都是单位打来的。先不管,吃饭皇帝大,不过今后几天疯狂加班是免不了了。
还有两条柳蹊的短信。第一条:我知道这样很不地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他明显在偏向她,他根本不知道钟涧是怎么对我的,凭什么要我白受欺负?
第二条:对不起发错了。
周边眉头微蹙,删掉短信,将手机收起来。钟涧虽走在后面,眼睛却瞧着别处,所以并未发觉。
前面的人突然一个停步回头,害她差点一头撞上:“吃什么?”
“随便。”她瓮声瓮气。
“那就米线吧,好几年没吃了。”周边压住笑意说。
钟涧微愕。那是大学时代他俩碰面经常吃的,他什么意思?
周边权当她默认,领头进了家又小又老旧的砂锅米线馆。“两份,内用,一份正常,一份不要醋和香菜,多放辣椒。”
那种随口而出的流畅感让钟涧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但只是一刹那。她不喜欢这样完全被主导,忍不住出声道:“等等,我口味变了。”
“怎么,不要辣椒了,还是干脆不放米线?”
钟涧脸一黑:“老板,给我来一锅油菜,所有料都放两倍。”
“噗嗞…”
闻声两人齐齐转头,“——海彬?”
“我说钟涧啊,你什么时候能稍微平凡一点?”海彬用纸巾擦着嘴,一边笑一边咳。自打回到这阔别多年的家乡,他便想把市里所有的馆子全过一遍,今天轮到这了,没成想碰上这雷人一对。
“我很伟大吗?”钟涧挑眉。周边则翻个白眼,赶紧对老板解释。
“不是伟大,是极端。”海彬说,“要不要过来一起?你们两个对着坐,我可不想喷到人。”
二人应允,周边有意选了海彬斜对面的位置。小学同学能碰巧聚起三个,还真不容易。谁的成长都免不了留点糗事,因此倒也相谈甚欢,钟涧极没气质的豪放笑容数度落到周边眼中,让他顿觉恍若隔世。
只可惜,她的笑多半是因海彬的话而起,因为他们曾经同班。
周边有点鄙视自己,怎么看谁都像假想敌?
半小时后,海彬很精明地先告辞了,余下二人安静而不僵凝地对坐着。
“刚才,你说话又不看人眼睛了。”许久,周边说。
“…哦,”钟涧低着头,用筷子拨拉着一碗剩汤,“一直不都是这样。”
周边以几不可闻的轻音叹口气。“…下午,要不要去我那看看?”
钟涧抬眼,嘴角斜勾,“‘溪边’?”
“名字只是个符号。”
“形式很重要。”他们总是这样,表面看似鸡同鸭讲,暗中却数度交锋。
“就当去逛逛,给你看个东西。”
“已经旷半天班了,还要我请假?”
“你那半张画差不多能顶你三个月工资。”
“……哈,谢谢啊,周大设计师。”
末了她还是没忍心拒绝他那格外诚恳的请求,但她心里很不踏实。周边越来越像一个军师,不急不躁,稳扎稳打,却让她形势日渐被动,城池连失。
溪边工作室坐落在市北近郊,距某条大河的一根小支脉不到百米。目前来说地段偏了些,但交通不错。想当年周边一个大二学生,居然能争取到这样一块地盘,这绝非仅靠头脑灵活、人脉广就能办到的,跟他的背景也有关系。他是本地人,初中高中都在外地学校历练,大学却又回到了本市。应该说他很早就有了将此作为他事业基地的打算,加上家境殷实,那些对于漂流一族来说十分棘手的基础问题,到他这却简单了许多,其起步之顺遂让人眼红不已。
可就是因为太顺,他才总在遇到心理逆境的第一时间表现得那么弱势,甚至常常要靠别人的分析开导才能找回状态。
因此,钟涧于他而言,极其重要。即使失而复得之后她再未当过他的“好人”,但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安定许多。
绝对不可以再度失去她,绝对不可以。
想到这层,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寻到她的手,扣住。
钟涧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并非顺从,而是不愿给他难堪。但就算这样,至少说明她对他还是体恤的、在意的不是吗?
他微微一笑。偶尔装一次糊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