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生缘(1 / 1)
“王爷醒了?好点了吗?万岁爷说,如果王爷的身体能撑得住,就送王爷先回帝都养病。”
好不容易从昏迷与病痛中挣扎着醒过来,龙南临先看到的并不是什么菩萨的面孔,而是王宝金,让他大为失望。
他嫌恶地摆摆手:“回去禀告父皇,本王还没那么娇弱。”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不,准确来说是母妃暗里的一条走狗,私底下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虽然自己的手也并不干净,王宝金趋炎附势的嘴脸仍旧令他不由得作呕。
直觉告诉他昏迷中的那人绝不是眼前的狗奴才,他润了润干涩的唇,一句问询还卡在喉间,门却“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
随着房门渐敞,房内一寸寸被光亮占据,夏末的夕阳如同梦中温柔的手扶在龙南临的脸颊上,照得胸口痒痒地一阵暖,昏迷了一日一夜都不曾见过光线,龙南临非得眯上眼才能看清笼在光亮中央的来人一步一步踱进屋内。
一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年轻姑娘。
眉和鼻都生得极好,端端正正,不特别突出、不特别亮眼,搭配起秀气的瓜子脸却非常适合,单就一双黑若剪水含波的秋瞳和白得极致细腻的肤色让她整张面庞整个个人与众不同起来,如一尊上好的白玉娃娃,寻不着一丝一毫的瑕疵。
瞧见他正在看着自己,就势矮下身行了个礼道了声“荣王爷万福”,嘴角含笑,浅浅弯起眼尾,柳眉更加柔和,粉色软唇漾起半圆弧度,眸光因为长睫半掩半露而蕴含水灿晶亮。
她的笑颜像是掺了糖水,甜甜的,却又带着些莫名的氤氲。
她此时的打扮与寻常人家的姑娘无异,素白的绸衣裹身,长发以发带松垮束绑起来,手中的托盘更是表露了她婢女的身份。没有金银珠宝妆点,不曾胭脂水粉扑盖,在他眼里,她却有一股修养婉约的味道,少掉华服美裳,亦无损她举手投足之问的优雅闲静。
他一直以为他对女人很没辙,甚至来说是厌恶。在他眼里,除却母妃女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像表姐一样嚣张跋扈认定全世界都得让着她的千金小姐,一种是像宫里随处可见的没长相的卑躬屈膝稍有一点姿色就想媚惑主子的婢女。要他与女人相处,他不如去自家王府后院逗逗刚驯养的那只白虎。
但是眼前刚把托盘放置在桌上、正端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瓷碗向自己走来的这个女人,却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想要亲近,不想只是陌生人的感觉。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竟笃定昏沉中的那个谪仙一样的人就是她。
他在自己的思索间接过她双手递来的瓷碗,对着她清澈的目光里不自觉端起碗一仰头灌了下去。
——“扑!”
遥筝敢保证自己不是故意笑出声的,只是荣王苦得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和皱着眉毛仿佛在质问自己“这药为什么这么苦”的神情,实在是,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笑意。
先前看他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她还在心底暗暗自伤,怕是只有自己才那么怕了这苦涩的药汁。
下一秒,他却像是被人逼着喝了毒药似地又是蹙眉又是捏着喉咙干咳,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竟比三岁的娃儿还耐不得苦。
“放肆!还不快去给王爷拿蜜饯!”耳边一声尖细的训斥,遥筝眼也未抬,只是敛了笑得抿起来的唇角,疾步走向桌案。
龙南临却又一次蹙了眉,没来由的,他不愿意眼瞧着她让人训斥,更何况,是一条走狗:“本王已经没事了,你留在这里也是碍事,回去跟父皇复命吧。”顿了顿,他伸出右手,定定地指向遥筝:“留下这个丫头照应我就行了。”
“这……”王宝金面露难色,犹豫着吞吐了几声,却也不敢多言——这位未来少主的脾气向来古怪霸道,自己怎么招惹得起,更何况看眼前的这情景——只斜着觑了遥筝一眼,便说:“王爷若是嫌老奴碍事,老奴这就回去。万岁爷常夸赞程姑娘心灵手巧,有她在行宫照应,老奴也就放心了。”转过身去,又交代了遥筝几句,终于退了出去。
王宝金一离开,屋里只剩下荣王和遥筝两个人。
王宝金离去前窥觑自己的眼神太过奇怪,如一条阴冷的蛇在背上爬行,一阵阵慎人的凉意,遥筝的手指攥紧了瓷盘的边缘,低着头踱至床边。
龙南临自她手里接过蜜饯,抛了一颗在嘴里,等酸甜的味道压住了苦涩,他抬起黑亮的眸子:“你姓程?”
遥筝的头仍是低低地垂着,轻轻道了声:“回王爷话,正是。”
“叫什么?”龙南临仍是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遥筝微微蹙了眉,只答道:“启禀王爷,奴婢名唤程遥筝。”
“程…遥…筝…”龙南临如咀嚼美味菜肴般将这三个字咬在口中细细地回味,“流年遥梦知欢许,谁染我一季筝忆。好名字!”
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样貌。
不满于只瞧见她头顶雪白的发际线,他再度启唇:“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遥筝一愣,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恼意——这荣王爷怎地这般模样,却也不想平白惹事,仍是低垂着眼眉,静静地抬起螓首。
龙南临一双戾气的黑眸紧紧地盯住眼前的芙容,许久许久。
蓦地,他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原来是你呵。”
那笑容里,有嘲讽,有无力,还有似是而非的忧伤。
被强硬指令的薄怒化为未问出口的诧异,遥筝不由得语塞,这没来由得一句,不知道怎么应承下去。
龙南临似是累了一般悠地转过头去面朝着床的里侧,一头如女子般黑亮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散在绸缎的枕面。
越来越静谧,甚至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无声的压力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空气中,甚至是吐纳间都是一股子沉重的寂静,遥筝不由得绞着手指来缓解心中的猜疑,不安和忐忑。
毋庸置疑,自他的眼神,她便知晓,他定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即将要做的事。
同样的,也是由他的眼神,她窥不出该有的情绪反而越来越没了底气。
莫非他并不赞成齐妃的做法?
还是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打算?
手心里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遥筝心里的那根弦紧绷地即将断掉的时候,似是瞧见她便是瞧见什么不愿意见着的浊物一般,龙南临头都不曾回过,只是语调清冷地自唇间吐出一句:“你退下吧。”
遥筝知晓自己不该如此,只是她控制不住越来越急的脚步,从床榻到门口,只是短短的几步路,她却用了全部的精神来控制自己的双腿不在半路软软地跌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害怕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般的,黑曜,浓重,晦暗不明却又充满侵略。仿佛可以在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情甚至连容貌都是模糊的时候就已被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看得仔仔细细通通透透。
这个与自己同岁的十六岁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以及门扉吱嘎合拢的声音,床榻上的龙南临动作缓慢地将视线转回来,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头顶上方乳白色的丝绸罩顶。
他一直想要的温暖呵,他唯一想要的温暖呵,好不容易得来了。在看清能给予自己的那个人的容貌时,却又让自己觉得命运荒谬地可笑。
对父亲抹不去的仇恨。
对兄长藏不住的爱恋。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他盼了多么久,念了多么久的人呵,为什么?为什么刚一出现自己就已经被判下不可能不能够的决断?
从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呻吟,不知道是身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绝望。他闭上眼,倒在床榻边,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大喊:“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你得不到的!你要怎么办?放弃吧!”
他没有回答,整个脸庞垂落在床沿边,长发从肩头滑落一缕一缕地扫着地面。
谁都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甚至是他自己。
只是他低垂的首,在那漂亮的唇角处,残挂着的是一丝充满希望的坚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