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沧凉赋(1 / 1)
夏已近末梢,荷花已经随着夏日的温暖而灿烂盛开了一季,在夏末即将衰败的季节努力绽放着一年中最后的一次辉煌。
缓缓前行的皇辇里,飘散着乳香沉麝的气息,闻之令人心情平静,小香炉里里烧着上好的檀香,没有半丝烟尘,只添了清净。
龙天翔倚坐在软垫上,静静地翻动着手里的书卷,在他的手边,已经有一大叠看完的书籍,而在另外一边,还有成叠的书籍。
他翻书的速度很慢,并不急着把书看完,他心里知道,这趟南京之巡还有一段长而遥远的路途,陪着他的,就是这成叠的书籍和携来的奏本。
夏风吹来,荷花送香,但遥筝却没心情欣赏沿途的好风光,她一身轻便的白色衣裙,妆扮上没有丝毫身为女子的妩媚,长发高挽成一束,在动作之际,那束墨般的青丝透出几近珍珠色的光亮,半点没有因为路途遥远而受损蒙尘,分外突显出她的丽质天生,此时随侍皇侧,却是不经意地轻蹙着柳眉。
毁灭自己家园的人就在身边,说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她恨不得立刻手刃仇人,只是幼年时爱把自己抱在膝头看花赏食的“慈祥的皇帝伯伯”又总是一次次出现在眼前,为什么呢?不论是母亲,姐,还有自己,以及常年带兵在外的父亲,他一直待曲家的人那般好,为什么要做出这档子天理不容的事情?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纠结黏缠的思绪?
遥筝轻轻掀起帘子一角,瞅着外头正路过的水塘里的一片美丽莲景,更没来由的想起“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般的黯然景色,心中更是一阵惆怅,又一瞅正朝这边过来的俩人,急忙忙地放下帘子,就听得王宝金微尖的嗓音从车辇之外传来:“皇上。”
“嗯”龙天翔闷吭了声,没动声色。
“奴才已经将您的召唤转告穆姑娘,”帘外的嗓音微微地迟疑了下,“穆姑娘现在正在辇外候着。”
“来得到挺快。”龙天翔扬了扬眉。
“万岁爷是这会儿宣见吗?”
“让她进来吧。”
“是。“”说完,王宝金一刻也不敢稍歇,立刻调头:“穆姑娘,您请。”
帘子再一次打开,来得正是穆纸鹞,仍是一身艳丽的装扮,宛如牡丹般华贵娇美,大大方方地行了礼道了福,又依了龙天翔的吩咐拣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恰到好处地惊艳。
龙天翔看着坐在下首的浓妆女子,一脸长者的慈祥笑意:“小纸鹞越长跟齐妃越相似了,一样的标致可人。”
穆纸鹞唇角的笑意更甚,声音也更加甜美:“皇上过奖了,姑母是皇上身边的人,沾了皇家的贵气,哪是纸鹞哪儿抵得上万分的。”
龙天翔将手指在膝上轻轻地叩着,似是故意又似是自言自语:“这皇家的贵气嘛,要想沾沾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句沉吟,惹得车内两个年轻女子俱是心惊不小,一个似是见着了希望,一个坠入了更深的黑暗。
龙天翔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她人心扉里怎样的轩然大波,将话锋一转竟是带到了遥筝身上:“纸鹞,你瞧朕这女官如何?”
蓦地被提了名字,遥筝还未安稳的心里又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得穆纸鹞开了口:“能被万岁爷带上身边,那自然是钟灵毓秀的人儿。”声音仍是柔柔地,却平添了些许凉意。
遥筝抬眸看了眼正拿着莫名眼神瞅着自己的穆纸鹞,又垂下头去:“穆小姐才是过奖了,遥筝只是一介奴婢。”
龙天翔此时再度开口,却是对着遥筝:“遥筝也别太自谦了,你来这几月,乾元殿哪个人不夸你心灵手巧,心思缜密?连朕也是爱极了你泡的茶,这钟灵毓秀四个字你可是当得的。”
遥筝一时之间也猜不出龙天翔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不能不回应,只能接了句:“伺候皇上是奴婢应该的。”便也不再做声。
正要沉默间,“皇上。”恰好王宝金的声音再度从外头传来,“今晚要歇宿的绿云行馆已经到了,当地官员已经列队要恭迎皇上,只是……”
“只是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舒治眼眸往外一瞟,语气不悦。
“三皇子似是禁不得路远,中了暑气……”王宝金说道。
“中了暑了?”龙天翔眉心一拧,“太医去瞧过了没有?”
“诶,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耽误了点子行程,怕是要迟一些才能赶过来了。”
龙天翔眉间的川字这才舒展开,又转过身来瞅着遥筝:“遥筝可会骑马?”
“回万岁爷,在家时父亲教习过。”遥筝于心底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别想消停了。
果不其然,龙天翔接着便遣她道:“外面比不上宫中,三皇子身边怕也没个得心的人,你去瞧瞧吧,莫让荣王爷真的病下了。”
难受,形容不上来的痛苦,浑身像是被火烧着,他想挣扎,想逃出这炙热的痛感,却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母妃……皇儿不敢了……皇儿一定好好读书……”身体异样的不适总是让人变得软弱,带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幼年。他不懂,父皇为何总是疼爱一个大臣的小女儿,对亲生的自己却是疏离严肃,更不懂高高在上享尽荣华的母妃为何整日闷闷不乐,他只知道自己要学乖,要让每个人喜欢,这样父皇就会看到他,母妃也会开心。
他一直尽力做个好儿子,好皇子,他尽力了呀。可是那一日,父皇来书房抽查他和皇兄们的功课,他明明背好了记熟了,可偏偏一见着父皇便紧张地全都想不起来了,看着父皇拂袖而去的模样,他是那么地恐慌,他以为可以扑进殿外候着的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他以为母亲会安慰自己,谁知道即将来临的却是顶着冷水盆跪在书房外的雪地里的惩罚。
双臂双腿渐渐酸软,寒冰一样的疼痛如同千万根细长的银针在身体上密密麻麻地扎着,一下比一下深入,一次比一次靠近心房。
直到心疼得麻木,像是被放置在极渊之地的冰雪造起的城市中央。
温暖?那是什么东西?
颊边正传来的刚好纾解了灼烧痛苦的阵阵凉意又是什么?
龙南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依稀看到一张真切、美丽的脸。他看不清那张脸到底是谁的,只是好像所有的痛苦在逐渐地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静祥和。
老天爷也听到了他的痛苦了吗?这会是属于他的温柔吗?“你……是……谁……”他的声音还很虚弱,却执意地问着。
那张脸对他淡淡地笑笑,颊边传来阵阵舒服的凉意,他只知道带着软软花香的袖口从他的脸前划过,他沉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龙南临这一夜睡得并不好。胸口沉闷的疼痛总是一阵紧一阵松,将他的皮肉拽得生疼
他选择听任母亲,只因为除了母亲,他无人可以亲近。
父皇子息祚薄,大哥与二哥同是幼年丧母,又性情接近,亲若一母同胞,幼年形影不离,如今相互扶持。
唯有他,最怕孤独却只有孤独。虽然与两位兄长同年封王,父皇又把刑宫大权交给他掌管,他却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快乐满足。
他想要的并不是权力,而是真真正正被人关注,被人关心,愿与他携手的那份真挚。
在他最孤独的时候,他只有母亲。自小到大,他陪在母妃身边,尽管也知道母妃的脾气秉性太过冷硬,也知道母妃私底下做了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但是他甘愿跟母妃一起沦落。
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退而求其次也没什么不好。
依稀记得,有眼前突然涨满了刺目的光芒,然后便是深深的黑暗。那光芒,如一柄锋利的剑,又像是什么人的笑容,刺穿身体,还刺透了他的心。
他这是怎么了?他会不会死呢?
如果就这样死去,他在乎的那些人会不会为他落泪伤心呢?
依稀还记得,有张模糊、但见之难忘的脸在他面前,对他微笑。那笑容是那样的平静祥和,让焦躁痛苦的他立刻安静下来,贪婪地吸取着这份温柔的关心。即使是幼年时,他甚至都不曾从母亲那里感受到这样的温暖。
依稀仿佛,仿佛依稀,有人在他呻吟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那声音似近似远,但是非常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