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铅华浅(1 / 1)
院落外桃树下站着个年轻男人,气质相当干净,但太瘦,衣摆因为包覆的身躯太过单薄而轻轻撩飞,他衣着打扮很简单,滚着细银边的白色斜襟长袍,素雅黹纹淡淡的,并不明显,腰间系着碧色腰带,上悬着同色玉佩。
他掩着嘴,刚刚咳完,修长手指从嘴边搁下时,露出薄长又带点苍白的唇瓣,身上那袭白衣加上穿过树叶间的日光,变成相当刺眼的颜色,叫人分不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白皙是因为衣裳的衬托还是身体的病弱。
衣白、脸色白,更彰显他眉、眼、发的乌黑。他有对浓密的黑眉,一双黑亮的眼眸及一头金冠束起的黑墨长发。
遥筝几乎必须要眯着眼才能直视他。若不是四下里没有别的身影,内侍又直直地指了这里……她断不敢相信这人便是当朝的太子龙南渊。
她自然知道太子自小身体就不好,皇后虽拼上一条命产下龙子却是先天不足的弱根子,靠着药罐养大的,他不常出门,年岁又比她大上许多,两人不曾相交往过。只是少时虽然只有隔着一大堆人远远见过那么几次,她不记得他有病入膏肓的势头。现如今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算了,就算他当真病得半截入土,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再一次悄然环顾四周,确定眼前的人便是太子,遥筝走上前去,规规矩矩施了个福礼:“太子爷吉祥。”
龙南渊收回流连在树叶上的视线,落在眼前低着头行礼的女子身上,穿着一身精致的白绢衣裳,长长的黑发光亮丰盈绾成侧髻。他摆了摆手:“免了。”
遥筝直起了腰身,双手交叠至于身前,一张素雅漂亮的脸仍是稍稍垂着。
难道二弟喜欢的是这种中规中矩的貌美女子?这类的女子除了妇德父言门厅礼仪懂得什么是真心,能回报二弟这片千里之外仍挂念着的心意么?龙南笙稍稍蹙眉,“你可知本王找你何事?”
遥筝唇角带着标准的微笑,恭敬地答道:“奴婢与太子爷不曾相识,太子爷能来寻奴婢,定然是受人所托。奴婢熟识的人中间儿,能请得动太子爷的也只有宁王爷了。”
意料之外的爽快回答让龙南渊再次蹙紧了眉心:“你倒是挺聪明的。”若是自恃聪明不可一世的女子,百般心眼儿算计,如这深宫里的那些一般,只怕目的不纯良,就更令人横生厌恶了。
龙南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宁王爷让我给你捎封书信。”
遥筝看了一眼龙南渊指间擒着的那封信件,唇角的笑意更深,喜色终于渗进眼眸,果然不只是她想着他,他也是念着自个儿的。
虽然总是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太挂心,说的多了,她也一直以为自个儿并没有多惦记他也并不多期盼他的想念。
直到他的讯息到了眼前,这一刻乍然欢喜的心再也骗不了自己。
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他。
龙南渊将信交到遥筝手里,像是不愿多与她说话一般,声音里多有几分不耐:“别的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遥筝低低地应了声,再施一礼就要告退,一颗心急不可待地恨不得要伸出一双手来撕开这信笺。
他现在在哪儿?那秀美辉煌的秦淮河岸他可去过?紫霞莫愁玄武琵琶的湖水他可泛舟过?
他现在可好?他住在金陵还是南城?秦淮八绝他可都一一尝过?
还有他可见过雨花石?…还有他可买了云锦?….还有…他究竟何时回来?
像极了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若是寻不得,怕也就继续坚持着隐忍,可一旦见着了绿洲,再大的意志力也抗拒不了自己的双腿朝着水源的方向疾奔而去。
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哪怕是一点点关于他的讯息。
龙南渊突然弯下腰一阵猛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遥筝不由得将紧捏地都要皱起来的信件塞进衣袖,折返回来察看他的情况。
“太子爷您……?”
龙南渊咳了好大一通,才勉强直起脊背,全身的重量依靠在树干上:“本王没事,你回去吧。”
遥筝咬了咬下唇,犹豫了几次才张口说道:“太子爷凡事不可看得太淡得好。”
龙南渊诧异地转头看着她,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遥筝赶忙伸出手想扶住他,龙南渊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握上了她的柔薏。
知道龙南渊对自己的话疑问颇多,遥筝不免得解释一番,却也不嫌招惹麻烦,记得龙南笙提起自己的兄长时总是一脸的兄弟情义,他定是很在乎这位大哥的吧:“奴婢知道这话是实打实地僭越,实在是不该说,却又思忖着太子爷与宁王爷一番兄弟情深自然不会单只是同胞之谊所至,太子爷与王爷总有些什么东西定是相同的,王爷能听进去的,太子爷应该也能听进去,因此奴婢也就不顾及什么该说不该说了。”
一通堵着胸口的咳喘过去,龙南渊觉得呼吸畅通了些,眼光略带几分异样地看着这个正搀扶着自己眼光却落向桃树枝桠的女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奴婢正巧看见太子爷的眼神,也许旁人都觉得太子爷是在看这叶子可奴婢觉得不是,您的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对么?”遥筝收回视线对上龙南渊不自觉瞠大了的眼睛。
“人太淡薄了终究不好。眼里看不见什么要珍视的,手里没有什么想握紧的,这人便没了留恋,也就容易……”遥筝笑了笑,继续说道:“大多淡薄的人看似连红尘都瞧破了其实不然。他们实际是比一般人眼界儿高,也比一般人更执着,只是他们最为珍视也是唯一重视的东西没了,便觉得人世间再什么风景可瞧,再无什么东西可留恋。其实想想看,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除了那已消逝的,这世间定然还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不然芸芸众生都是求着生而非死呢?”
“太子爷不妨想想宁王爷,他待太子爷可是十成十的心意一丝儿假都不馋。千金不得真情意,这世间难求的珍宝情谊,不正在太子爷手心里攥着?”遥筝缓缓撤回手,转到龙南渊的面前,又矮下身子施了一礼:“奴婢僭越揣测主子,还忘太子爷恕罪。”
龙南渊一言不发,转而笑了,笑容因为刚刚的长咳稍嫌虚弱,他深邃的双眸不曾离开过遥筝。
原来是这样,他就说,二弟怎么会是那般庸俗的人。果然这姑娘是与那些唯唯诺诺娇嗲做作的女子不同,所思所想皆是独特,虽是极力想做出一副恭敬维诺的模样,仍是掩不住骨子里的真。这莽撞却真实讨喜的性子,竟有几分像她。
他才是可以放心了,这般水晶心思不同寻常的女子定能待二弟一番真情意。
“二弟待我如何,我自然知道。你的这番话,我也记下了。”龙南渊的脸上终于染上一抹发于心的笑容,衬得他瘦弱的面容也俊逸了许多:“初时我对你并不多好印象,刚刚确实改观了不少。我相信二弟的眼光不差,便也就私下里认你是我的弟妹了。”
遥筝没想到他会这般说,一张脸霎时红透了,这兄弟俩表象上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一说起话来嘴上都是没遮没拦的,就连这熟识了就连本王也不称了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她心里暗暗想着,口上却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二弟待你不同一般,于我提及你时也时时透着与你携手终身的意思。我虽不是个合格的储君,可弟弟的心愿,我这个做哥哥的,是一定要帮着他的。”龙南渊的眼神越过遥筝看向渺远:“我打小就没见过母后,父皇又教得严,我与两个弟弟本是不多接触的。直到二弟十二岁那年兰姨母殁了。许是我和二弟都是没娘的孩子,自那时不知觉地就走得近了,感情也越发地好了。到如今不知不觉,可都八年了。”
遥筝看着龙南渊陷入回忆的神情,一颗心只为他说的那句没娘的孩子揪疼着。那时的南笙,也不过十二岁的少年,本该承欢父母膝下,却突然变成了无枝可依的鸟儿,文章写得好,没有娘亲夸奖。测验成绩差了,也没有娘亲来管教。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是啊,她与他们不正是随风无力摇摆的草?:“王爷那时……过得不好么?”
“你进宫时候也不少了,还不知道这宫里的势力投机?虽说都是皇子都是龙孙,在这深宫里面有没有娘亲护着,差别可是大了。再者父皇政务繁忙,常常许久都见不上一回,再怎么派遣了嬷嬷总管关心又怎么能代替慈祥可亲谆谆善诱的母亲。不过,现在什么都过去了。”龙南渊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看入遥筝眼里的伤痛:“二弟看似是个随性的,其实怕极了寂寞。你既然知他苦也疼他苦,往后就一直伴着他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