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凤仙引(1 / 1)
即将迈出宫门的时候,遥筝握紧了手中的象牙腰牌,哂笑自己,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可以在他的身边贪婪汲取久违的依靠,这诱惑是那么地让人难以抗拒。
不该再有牵扯,她不该再爱他的。一切皆有可能的多年前他选择就不是她,她的爱是只一场自酿,不管是苦还是甜,都得自己在寂寂的夜里一仰头和着泪吞下,甚至不敢让别人知晓。更何况是不可能一直维持假象的现在,她纤细的肩上,驮负无比沉重的压力,催促着她,必须快点动手——
而她,该割舍却未割舍,一遍又一遍,贪恋着他终于不是在幻想里而是近在咫尺的容颜,即使不能牵着他的手掌,即使不能触摸他的眉眼,即使只能在他端着杯子嗅着茶香一脸满足的时候偷偷地看着他唇角的浅笑,她也可以很知足,至少他手中醇香的茶是她沏的,至少此时此刻在他身边陪他看花讲心事的是她。
她以为在八年的时光里,自己的心已经硬若磐石,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获得片刻慰藉庇荫的温暖,便懦弱地想缩藏其中,假装过去的纷纷扰扰不曾存在,假装自己只是一名弹琴绣花的官家小姐,假装自己只是一个低吟浅笑的大宫女。
看着宫门外静谧的御街和神武门两旁的侍卫,她一手扶住宫墙,这一步,到底该不该走出去?
天空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御街上。一匹白马在街上疾驰,朝着神武门而去。马蹄声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策马的人亦是一身白衣,尽显光风霁月。只是——龙南笙再催了催身下的“射影”,一脸的焦急。
正要离开王府的时候户部尚书突然来访,他虽然着急也只能以国事为重,好不容易送走了尚书,眼看着酉时就要到了,龙南笙第一次弃了马车,在皇城里策马飞奔。虽然昨日已经让素执送去了腰牌,他仍是赶了过去,只想快点见着她。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自那天素执隐喻劝解,他就没有停止过地想她。他无法欺骗自己对她仍只是在欣赏与朋友之间徘徊,即使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感情来得太快让人难以置信。
虽然还不是爱,只是喜欢,他心底却有一股声音在叫嚷着不该只是这样,他的双腿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在向前一步。
他所识得的关于爱情的知识,尽数来自于博雅的少年恋情,不是郎竹马妾青梅的隐约心事,就是风云突变物是人非的天人永隔。
太陌生了。这感觉像是一团火焰,要灼烫他。又像是一条虫子,钻进心窝深处,啃噬地心房逐渐酸软起来。
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要与受尽宠爱迎春一样灿烂的博雅和家世显赫牡丹一样艳丽的穆纸鹞相比,遥筝便是一朵不张扬的山茶,偏偏这朵晚山茶,清雅芬芳,无需人细心呵护,只要有雨露滋养,便能开得灿烂。花朵儿不大,花瓣不缤纷,那又如何?她仍是绽放着她的美,仅属于她自己的美,不盼着谁能瞧见,不等着谁来赞赏。
决意不再涉足感情的他,这辈子不该有机会发现开在脚边的小白花,他的眼只看得到园子里迎着东风开得最早的迎春,或者是最艳丽最招摇的牡丹,本该如此。谁能料到,一次偶然凝眸,他瞧见了她,嗅了她的香,馥淡的香,就再也戒不掉。
她会来吗?她会因为收到他的邀约吗?她的心上有没有也留下他的足迹?
龙南笙第一次如此地辗转不安。
还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烦恼?
想到这一种可能,龙南笙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在距离神武门不远的地方停住,射影像是觉察了主人的犹豫,不住地在地上踟蹰。
会是这样吗?龙南笙不免一阵失落,他望向前方,却在看到宫门口熟悉的粉色身影时心情豁然开朗。
他再次策马向她奔去。
他为何要约她?那日他明明……
也许对于她他不是无动于衷,是么?也许他也看到她眼底的情谊,是么?可是这样想不会是自欺欺人吗?她不想自作多情的呀。
即将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迈出去还是转回来,思绪纷乱杂沓,扰得她难以平静。
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她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茫然地看去——是他!
龙南笙在宫门口悠地勒住缰绳,没等停稳,便跳下马来,向着遥筝大步走来。
越来越近,她渐渐能看到他闪烁着光芒的眼瞳里自己的身影,她无法动弹,不论是走上前还是退回去,只是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给宁王爷请安!”直到两边传来侍卫的声音,遥筝才从震撼中缓过神来,她只想要低下头去,龙南笙却朝着她伸出了手。
视线顺着他的手掌一点一点向上,是她看错了吗?他的眼里竟然也有期待,深藏在眼波底下的期待。如她一般犹豫辗转却不可抗拒的期待。对她的期待。
她管不住自己的手慢慢地接近他的,最后放在他的手心里,被他反握住。
她一个人太久了,久到她都忘了自己的手掌其实也是可以有温度的,久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有人来牵她的手,带着她一起遨游。
龙南笙牵着遥筝走出神武门,他将她抱上了马,遥筝任由他动作,直到他的手圈过她的腰身,牵住缰绳。
倏然领悟的她,重重倒抽凉息,双腮涨红,两彤红云飘上她的芙面。她从未想过与他以如此亲密的姿势靠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还有他胸膛的温度以及心跳,除了除夕那一日…脸色渐渐褪至苍白,这会不会是一场梦?一场太美的梦,呆会儿他又将突然转醒,拂袖而去?
“我带你去赏灯可好?”龙南笙的声音在轻轻地问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不经意地一颤,微不可觉得点了点头。一抹笑意袭上唇瓣,原来…这是真的,她在他怀里。虽然只是这样,已经太好太好。真的,太好太好。
龙南笙早就觉察到怀里人的紧张,他又何尝不是?虽然长在宫里,他一直是鄙夷同龄纨绔的多情的,不论是哪个女子,甚至于博雅,他从未这么靠近过。
她特有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间,不同于管家小姐名贵繁复的香料,更不是穆纸鹞呛得他只想打喷嚏的浓重熏香,只是一股带着阳光气息的花香,像极了她的人,清冽净幽。
他故意让射影慢慢地走着,甚至连马儿都不满于这磨蹭的速度,时不时地喷着鼻息蹭磨着前蹄。其实他大可以与她牵着马走着,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种令人侧目的方式,在他心底其实是欢喜着的吧,与她这般亲密地,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出了御街,就是京城历来热闹繁华的玄武大街。两侧的商贩渐渐多了起来,龙南笙于是下了马,遥筝本想自己下来,谁料一个趔趄,脚从马镫里滑了出来,龙南笙赶紧扶住她,惊慌之中遥筝的身子倚在龙南笙的怀里,四目相对,两个人又是一阵脸红,赶紧地各自站稳了,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好大一会儿,遥筝鼓起勇气打破尴尬的局面:“王爷...饿不饿?”
龙南笙顺势接下去,“确实有点,不如去吃点东西吧。”
遥筝点了点头,空气中又是一阵静默。
将马儿交给店小二,龙南笙和遥筝一前一后进了醉仙楼。位于京城最热闹的玄武大街上,又是上元节,醉仙楼的生意极好,不光楼下连楼上也快满了,他们上了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个菜。
天色几乎全部暗下来了,游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街道两各铺户俱张挂花灯,供人观赏。远远望去,楼阁张灯结采五颜六色,将整个京城装扮的富丽辉煌。
两个人正各怀心事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酒楼里一阵喧哗,原来是店掌柜出了个灯谜,说是猜得出的,不但免了酒菜钱,还要再送一盘醉仙楼最出名的八宝鸡。
灯谜本是店家趁着节庆助兴用的,龙南笙却思索着恰好以此来和缓气氛,便探过身子问遥筝:“反正也是出来玩的,我们试试何妨?”
遥筝也是一样的思忖,回了一抹笑靥,撺掇他道:“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可不擅长这个,这饭钱免于不免,还得看王爷的本事。”
“你这么一说,我要是猜不出来,可是大大地损了颜面咯。可我要是猜出来了呢?遥筝拿什么奖励我?”龙南笙不愿在她面前以本王自称。
遥筝白他一眼,“若是猜得出店家自然会免了王爷酒钱。”
“我若是猜了出,遥筝不可再叫我王爷,当唤我,南笙。”遥筝闻言惊愕地看着龙南笙,他已飘然离席下了楼梯,向着大堂走去。
遥筝心里说不出的温存,他让她唤她南笙…
店主共出了三个谜面,尽是猜字,龙南笙略一思索,挥笔写下三个字。
程遥筝趴在二楼的木栏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龙南笙写了一手好字,转腕运腕之间,轻灵若行云,力韵如流水,不刚硬不柔弱,豪壮与醇厚并存,奔放与疏淡又融合为一体,单单这三个字已尽显功底。
爹曾说字如其人,执笔时的心境,亦会影响字态。龙南笙的字宽厚大气、人更是潇洒自若,少年时已可见一般。跟他一比,自己的字迹是拿不上台面的,娘自小就说她的字娟秀有余,英气不足,下笔游离,笔锋缱绻。自然她的心境也是如此,缠绵悱恻。如果自己也能豁达如斯,是否就能放下恨,勇敢地说出自己心底经年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