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斛珠(1 / 1)
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春节也不远了。
自兰妃薨后没有新主子的兰芝宫虽然渐渐成了人们遗忘的角落,却也显出一片新春的气象。
月影一边剪着窗花,一边哼着民间小曲儿,臃肿的身材挤在桃心木靠椅里,一身喇嘛红束腰宫装看起来十分可笑。
遥筝虽不喜欢她,却也不算厌恶。这深宫重重原就不是一干二净的人能生存下去的,大体说来,月影虽是贪婪,待她也算是好的。
因此上,听着月影不成曲调的哼唱,她正扫着窗棂也禁不住笑了出来。
月影嗔怪着斜瞥她一眼:“嫌我唱得不好听啊?”
“哪里是嫌姑姑唱得难听,实在是遥筝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调子,这才觉得好笑。”遥筝转过身掩了唇笑着。
月影展开一贴刚剪好的团花,似是不满意:“那些又是筝又是箫啊的,那是你们文雅人爱的,我这小门小户出身粗鄙到家了的自然不懂。但要说起民间小调,那可还是老婆子晓得多,你要想听,我给你哼几个?”
遥筝颔了首道了声“好呀”,于是也放了拂尘在一边,搬了把椅子做下来帮衬着剪。
月影兴致颇好地唱了开来。
月影一曲儿还未唱罢,遥筝也才刚剪罢一个福字,敬事房就来了个小太监,说程家里头来人了,让遥筝去神武门外头瞧瞧。
刚绕过庆安殿,因着连日的风雪本就路滑,又遇着转角,听得迎面的语声时已经收不住脚步,遥筝直直地就撞上了那人,“诶哟”一声,两个人俱是倒在雪地里,遥筝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得后面跟着的男子着急地上前搀扶起那人:“不碍事吧?素执。”
素执。
这名字在遥筝的耳里像是炸雷般地轰然,她愣愣地抬头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女子相貌不算出众,却自有一番清雅的气质,未着宫装,却也是丫鬟的打扮,眷烟色兜罗锦小袖衣和木锦布长裙,侧绾堕马髻,只扎了枝白玉簪,十分利落。
男子亦是侍从打扮,瘦削的玄色马蹄袖箭衣、紧袜、深统靴,一头长发以黑绒巾尽数扎起,虽不如龙南笙男生女相的俊朗,英气风流的神情也不见得输了宋玉潘安,正是自曲家没了之后便跟着龙南笙的侍从曲飞鸿。
“素执…”遥筝就这样傻傻地坐在雪地里默念这两个字。是了,能让飞鸿如此紧张相待地除了素执又能是谁呢?,他自小便钟情于她的。必定是素执了。
曲素执冲飞鸿摇手示意并不曾摔伤,曲飞鸿扶了她站起身来,却看见遥筝仍是愣愣地坐在雪地上,虽然觉着她直勾勾的眼神甚是奇怪,素执只当她是摔着了,俯下身来语带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曲飞鸿这才发现眼前尚有别人一同跌了跤,转头一瞧,诧异脱口而出:“遥筝姑娘?”。
姑娘,不对,素执你都叫我…又听得曲飞鸿对自己个儿的称谓,遥筝猛地从错乱的思绪回过神,急忙扯出一张笑颜,就着素执伸过来的手站将起来,“不碍事,不碍事的。”
一抬首,正对上素执审视的眼神,她笑了笑,原本稍冷的容貌暖了许多:“原来这就是遥筝姑娘,果然是一副如花美眷。”
遥筝眨了眨眼睫,稍启了唇还未张口,又微微一顿,末了还是什么都没说。
素执已拉住她的手,一副热络的模样:“近来常听王爷跟飞鸿提起你,你我虽未谋面,姑娘的性情素执却是略晓了一二,刚刚冲撞了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还请姑娘莫怪。”
遥筝赶忙微微摇手:“姐姐哪里话,遥筝只是个宫婢,哪里的冲撞不冲撞,姐姐这般实是太抬举了。”
“遥筝姑娘是要出宫吗?”一时不曾言语的曲飞鸿开了口。
遥筝浅笑:“也算不得出宫,只是去一趟神武门。”
“对了,今天是小年,定是遥筝姑娘家人来探望了不是?”素执又接过话茬。
遥筝点头,但笑不语。
素执捻着鬓边的发丝,一脸的歉意:“瞧瞧,我们竟是耽误了姑娘的时间。真是可惜,本想跟姑娘多说会儿话来着。姑娘有要事不说,我们也得赶着接王爷回府。”
“遥筝也想多与姐姐相与,就是今儿个不巧,改天定然再聚。”遥筝也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就怕再泄了情绪出来,告了别就接着急匆匆地走了。
“你可从来不是这么多话的人。”待到遥筝走远了,素执和曲飞鸿仍是站在原地。
“你不觉得她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么?”素执伸手拍了拍裙摆上的落雪,似是不经意地问着。
一阵北风吹来,曲飞鸿不作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挡在素执前面:“谁?”
素执低下头看着被积雪濡湿的绣鞋:“二小姐。”脑海中回映着程遥筝初看见自己时带着愕然的神情,一遍一遍地。
低下头看着身旁的女子,“什么意思?”曲飞鸿剑眉紧蹙。
“没什么,就是觉得像。所以生了些亲切,就聊得多了些。”素执举步向前走去,“快走吧,王爷还等着呢。”
遥筝一脚跨过宫门槛,就看见了程府马车旁正伸了脖子朝着这边看的程远风,眼圈一下子红了,“小哥哥!”
程远风远远地也一眼就瞧见了她,撂起锦袍几个大步便走了过来,在遥筝面前站定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遥筝眼里带着泪光还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自小便是这样。跑那么急做什么?我就在这儿,又不会飞了。路那么滑,若是跌了,岂不是白白地受了伤。”
“你…清减了许多。”被自个儿妹妹轻斥着,程远风也并不恼,仍是想像以前一样揉揉遥筝的头,却见她挽了发髻,手抬起了几次还是放了下去。
“吃的倒也不少,总是不见胖,大概是北方天气寒,不若南方,食消得快。”遥筝见状,也不点破,“爹娘还好么?家里怎样?”
“到了年末,宫里需索得多,爹跟大哥都是忙得紧。娘前几日又受了风寒,他二老没法子亲自来看你,正巧一批供奉的织锦等着进京,这才让我来的。”程远风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遥筝肩头,“娘就说你定然不会照顾自个儿。这大冷天的穿得这般单薄,都不让人省心。”他看着她冻得红彤彤的脸盘,还是没忍住拉过她的双手捂在自个儿的手心里来回轻搓着。
遥筝没有说话,只是心头一阵暖流。她歪了头,想了想,问:“前些日子娘给我修书说给大哥哥定下了亲事,是哪家的姑娘?可是南京城里的?我可认得?”轻叹了口气,语里带了些许伤感:“不知大哥哥大好时我可能不能回得去瞧瞧。”
“是沧州府衙的千金,别说是南京城,江宁府都没进过。”程远风改作一手牵着遥筝,念叨着向着马车走去:“在外头站着吹哪门子风,改明儿着凉了你再拗着不吃药,又得半月身上不舒坦。宫里不比家里,谁把你当千金小姐供着,有个病啊灾啊的,遭罪的全是你自己个儿。”
“小哥哥总是这般的啰啰嗦嗦,”遥筝吐了吐舌头,努着嘴说:“赶明儿再给你许一个碎嘴的嫂子,看你俩谁念叨得过谁。”
程远风脊背悠地一僵,脚步微不可觉地停滞了一下,又继续拉着遥筝向着马车走去。
俩人又到马车里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天色都暗了,程远风这才依依不舍地陪着遥筝走回了宫门口,末了,又塞给遥筝一袋银两:“好好照顾自己…”
遥筝知他是拗性子,也不多推辞,默默地点了点头,接了过来,转过身举足就要踏过门槛儿,程远风忽地伸手拽住她的衣袖。
她回眸,他却垂首。
“还是不后悔么?”他问她,声音闷闷地。
遥筝却悠地笑了,满是苦涩:“从踏进宫的那刻起,我就没有后悔的权利。不是我固执,是命,没给我其他的选择。”
程远风恍然抬头,面前只余下一句哀叹飘在风里,遥筝的身影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