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雾潋(1 / 1)
佛家子弟常说,念三十万遍往生咒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
此时诵经的声音在平常无人踏足而显得寂寥森森的放置杂物的阁楼上一遍遍不倦地响起,却不是为萌智慧,亦不为佛光,只是为了悼念亡人。
程遥筝在火盆里又燃了几张纸钱,双手合十,对着兰亭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宁姨,宫里不比家里,诗儿不敢大肆操办,只能在这儿颂颂经,委屈您了。”
眼前似又燃起终年的大火,火中的女子容颜端庄和蔼,遥筝不敢再想下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她忙得闭上眼,一遍一遍诵起咒文。
重又默念了几遍,程遥筝收拾了火盆什物,拎着竹篮下楼,岂料楼梯结了冰,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顾不得自己膝盖手肘都磕破,她急忙捡起竹篮,赶紧收拾,生怕被别人瞧见了去。忽然,她觉得眼角处有什么光亮闪了一下,侧目看去,不禁愣住。
透过月光,在阁楼一侧的树影那儿倚坐着一个人,一身银白的衣服,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死了似的。
遥筝犹豫了再三,将篮子藏在光照不到的一阶楼梯上,跑了过去。
碍于自己刚刚跌了一身的脏污,也不敢去碰那人,遥筝只是“喂”地叫了声,想把他叫醒。接着,她看到那人的脸——
容貌清秀俊雅,长眉入鬓,连睫毛都长如羽翼般浓密,只是一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眸中的光芒和颊畔的梨涡不复往日模样。
遥筝不由得惊叫出口:“王爷!”
好久,龙南笙动都没有动一下,就在程遥筝想着是否该去找人帮忙的时候,只见那两排浓浓的羽睫抖动了一下,而后如秋光般微凉的目光流泻而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的神情,就那样满是水雾,迷迷蒙蒙地注视着自己。
“是你啊。”龙南笙的声音亦是淡淡地。
她急忙回答:“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去叫太医?”她太过于担心,本能地关心,甚至连敬称您以及自己的奴婢身份都忘记了。
黑眸闪烁了几下,接着他向下扯了扯冻得发白的唇:“哦,没事,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遥筝心里一阵疼痛,今天一整天他都未踏进兰芝宫,她还以为他忘记了,原来他是在逃避着不敢面对。他这样子坐在这里多久了?过去的每一年他都是这样折磨自己来忘却心痛的吗?责备的话不由得出口:“这里是想事情的地方吗?大冷的天儿也不考虑自个儿的身子,受了风寒怎么办?纵是心里难过也不能折磨自个儿呀。”
这脱口而出的话语让龙南笙一时愣了。
自从母妃和博雅去后,多少年没有人这样为了这种事责备过自己了,父皇与他先是君臣后才是父子,所关心的只有他的学业和政绩。素执虽然事事想得周全,却碍于主仆之仪终究少了贴心。更别提各宫各院名目上在意实则只为自个儿的嫔妃宫人。这种大喇喇近于教训的关心,他有多久没有听过了?
常年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子的典范,将心事打包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同时,再从眼底将心机化为箭矢刺透别人的内心。纵使母妃的祭日,在早就不记得了的众人,甚至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也得装作压根儿没有这个人压根儿没有这件事的样子。他以为自己隐藏地很成功,连素执和飞鸿都被他骗过了,为什么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宫女能够这样直接地看透他的难过?
不知道一时间涌上心里的滋味是苦涩还是感动,他只得客气地咧唇:“谢谢。”
遥筝懊恼地正骂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话都不经大脑就说了出去,就听到龙南笙又说:“你能扶我起来吗?”
遥筝忙伸出手去,却又蓦地缩了回来,惹得龙南笙诧异地挑眉。
遥筝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衣服:“王爷,奴婢身上有点脏,不敢玷污了您的衣服。”
龙南笙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撩起自己落在地上染了泥泞的衣摆:“彼此彼此罢了。扶我起来吧。”
他将另一只手递给她,遥筝想了想,低着头,将双手在裙摆上轻轻擦了几下,这才扶住他,用尽了力气将他扶了起来。
因为在雪地里坐了许久,不知何时双腿竟然麻了,一时间抓不着平衡,龙南笙一个站立不稳,
遥筝急忙扶住龙南笙,却被身材高她一头的他连带着向后仰去。
这般龙南笙仰靠在树上,遥筝如被他拥住般依靠在他怀里,两个人俱都红了脸庞。
龙南笙知道自己该放开,这般暧昧的姿势,撇开自己的王爷身份不说,单单就对方是个玉洁冰清的姑娘就是不对的。可是出了奇般地,他竟然不想放开手,她身上的温度这么暖,如此恰好得暖热了他此刻冷得发抖的身躯。她软软的身形这么小,却不多不少正好契合了他此时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块。这种温暖与满足,来得突然,来得奇怪,他却不想去思考为什么更不想放开手,至少此时此刻他放不开。甚至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都是那么熟悉,像是一首辽远的乐曲,穿越脑海中层层如雾的记忆,直抵他的心扉。
老天,他究竟在这里坐了多久?怎么浑身冷得像是冰块?没工夫细想此时的暧昧与僭越,也忘记了这个怀抱是她有多渴望的,遥筝略微挣扎,试图将正搭在她的腰间的手拉扯开:“王爷……”却惹得手臂主人的抗议,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别动。”
在这顷刻间,风中似乎飘来了淡淡的花香,这是芍药花香,但是芍药是五月间才能开的,此时却是寒冬,为何这里还会有花香浮动?在他的怀里,她的脸庞愈来愈红,连脖颈,手臂,只要是与他相碰触的地方,都是像是火般地燃烧着。心却愈来愈冷冽,原来,以为已经斩断的东西,其实并不能真的断的一干二净。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会永远存活,直至生命终了,都如影随形,片刻不忘。如同她记忆中浓浓的芍药香的爱。
末了,龙南笙轻咳了几下,唇角漫开一丝浅笑:“本王若再不放开,你是不是就要烧着了?”
遥筝听出他语中的调侃,懊恼地挣脱开来:“王爷真是……”
看着她别扭的神情,龙南笙笑得更深了:“罢了罢了,就不逗你了。”看了看周围越来越暗的月影,诧异地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遥筝不敢直视龙南笙的眼睛,急忙拿早就编好了的对策应承:“今儿个月影姑姑让奴婢来寻些东西,白日里被其他宫叫去帮忙,一下子就给忙忘了,这会儿子想起来才赶忙来了。”
龙南笙挑眉:“哦?那东西呢?”
遥筝心里咯噔一下,他是在怀疑自己吗?莫非他看见了什么?:“年代久了,一时找不着了。”
龙南笙眼神烁烁,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而一笑:“以后不要大晚上一个人来这儿了,别说被守夜的侍卫瞧见了当成刺客,就是天黑道滑不小心跌了也是不好的。”
“奴婢知道了,”遥筝一颗心重又落回肚里,却又高高悬起——他是在关心自己么?:“王爷呢?”话一出口即刻便后悔了,这不是在提醒他吗?
果不其然,龙南笙的眸色重又黯淡下去,他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空,面上笼罩着不知道是夜里的寒霜还是悲伤,许久,他低下头,唇角浸满忧伤的笑容让遥筝差点哭出来:“在悼念一位故人。”
就让自己放纵这一次吧,她真的不忍心看他这样的神情,不忍心看他这般难过,从来都舍不得,遥筝轻轻地启唇:“今天是兰妃娘娘的祭日,对么?”
龙南笙的眸子盯住她的,却不是审视,而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像是震惊,又像是感激:“父皇都不记得,你一个宫女竟然知道。”紧抿的唇角满满是嘲讽。
“兰妃娘娘为人宽厚温柔,奴婢虽没有亲眼见过,却听月影姑姑不知提起过多少回。像娘娘这样的好人,自然不会让人忘怀的。万岁爷身在朝堂,为万民表率,自然不能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心里定也是万分悼念娘娘的。”遥筝心里对那人的怨恨更增了几分,为了一人的私欲,他害了多少人,至今还在让人为了他犯下的错而伤心。
龙南笙笑着摇摇头:“你倒是个善解人意的,只是…别在安慰我了。自古帝王无情,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更何况,母妃去了那么多年,怕是一点影子都留不下了吧。”
遥筝心疼着他满脸的落寞,苦笑着说出自己的心事来宽慰龙南笙:“八岁那年,娘亲去世了,爹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遥筝的鼻尖像是重又闻得起兰亭殿终年弥漫的药苦,眼前却染着父亲血溅宫门的红,“那时我怕极了,我听到一丁点动静都直发抖,夜里害怕地睡不着觉。小哥哥抱着我对我说,每个孩子的小指上都牵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拴在娘的手上,这根线结实地紧,什么都割不断,生死都连着。孩子若是伤心难过的时候,线的那头就会越来越紧,扯得娘亲的十指连心地疼。所以应该高高兴兴地,这样娘亲才不会担心,才能放心地到天上去。他还说我能看到的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就是娘亲变的,若是我不乖,娘亲就会伤心就会流泪,天就会下雨,就看不到娘亲了。”咽下哽咽,喉间心头却仍满是苦涩苦涩的,“兰妃娘娘一定也正在天上看着王爷,所以王爷要好好的,兰妃娘娘才能安心,不是么?”
龙南笙看着眼前已经泪眼婆娑却还是要安慰自己的女孩,脱口而出:“这明明是骗小孩子的……。”
可是心底蓦然升起的温暖,是骗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