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1 / 1)
丹宁最近的情况看上去越来越不好了。因为吃不下东西,人消瘦了不少。脸色是蜡黄的,下巴瘦得尖尖的,显得眼睛更大了。头发也开始稀疏起来,常常早起一梳头就是一把一把的头发往下掉。夏雨从丹宁家回来之后磨蹭了几日,禁不住丹宁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催促,心里也确实挂念丹宁,就硬着头皮回医院去见丹宁。
夏雨见到丹宁的时候,她刚吃了点流食,李思睿刚抬手把碗拿开,就见丹宁哇的一口又全吐出来了。夏雨赶紧上前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丹宁摆摆手,把嘴里的东西吐尽了就开口问:“我爸呢?”
“宁子,你爸他可能来不了了。”夏雨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
“为什么?”丹宁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却仍带着一丝期望地看着夏雨。
“他……他最近比较忙吧。”夏雨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是不是我那个后妈不让他来?”丹宁嗤笑道。她闭了闭眼,靠在床上缓缓吐气:“也是。就算没人拦着他也不会来的。”
“宁子……”
“他怎么好意思来,他欠了我那么多。他怎能坦然面对一个他亏欠这么多的人?”丹宁冷冷地笑。
“怎么可能。他毕竟是你爸爸啊。也许,再等等……等他想通了……”夏雨不忍看到丹宁脸上那么明显失落的表情,只能说着这样安慰的话。
“会……吗?”丹宁手上的动作停止,有些迟疑地问着。
夏雨望着一边歪头一边认真发问的丹宁,突然觉得心中无比心疼。
丹宁却听进了夏雨的安慰,她自此有了希望。
每天看到有人推门进房,丹宁的眼神总能亮起来,满是希望地看着走进来的人。等看清了来者不是她等着的人的时候,脸上便立刻挂上了明显的失望。日子长了,看得每个人心里都是一阵纠结。
那些日子里,丹宁总喜欢对着别人反复叙述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在丹宁的记忆里,妈妈仍然活着,爸爸还爱着她。她的天还有他们撑着。
她就这么缓缓叙述着,午后阳光撒了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心疼。丹宁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轻声说着。
“小雨,你知道我从小就淘气。我还记得有回我们一家三口在家里吃火锅。我爸站起来给我妈捞菜,我坐在一边就偷偷把椅子给挪开了,结果我爸坐下来的时候,就跌了一大跤。当时我爸可气了,巴掌都高高地扬起来了……”
丹宁瞪着眼竖着眉毛,学着她爸爸生气的样子。学了一会她自己扑哧一声就乐了,然后接着说:“后来啊,我爸爸巴掌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落下来。我妈后来跟我说,我当时一脸害怕挨打的样子,我爸看着心疼了。那巴掌就怎么都打不下来了……当时我还想,这下我可有不用挨打的法宝了。以后要是我爸一生气,我就摆出副害怕的样子,那巴掌就永远都落不下来了。”丹宁面带微笑。
“小时候想的事就是……就是……单……纯……”突然她呼吸急促了。她皱着眉头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抓住夏雨的手说:“小雨……我疼……”再张口就哇的一声吐了口血出来。
夏雨本是靠着床边懒懒地坐着,微笑地听着。这一口血吐得夏雨魂都没了,她腾地从床边站了起来,抓住丹宁的手颤声道:“怎,怎么吐血了?宁子,你挺会。再挺会,我给你叫医生去。没事!真没事!医生!快来个人啊!”她边慌乱地安慰着丹宁,边扭头对着门外大喊。喊了好几声才想起还有床头铃这回事。她赶紧伸手去拍床头的铃找来值班医生。
正好是丹宁的主治医生值班。只见医生一进来。看了一眼丹宁的模样,立刻回头就对门外走廊边值班的小护士高喊:“快准备手术室!35床消化道急性出血!”
“医生,宁子没事吧?是不是做了手术就会好了?宁子,没事,真没事。不疼……没事!真的没事!”夏雨问了医生几句,也没听清医生回了什么。只看到丹宁又开始往外呕血了,赶紧回头抓着她的手。夏雨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丹宁疼得发抖,夏雨看了也跟着害怕,浑身抖得如秋风中的枯叶。
丹宁脸上的血像瞬间被抽干了一样,脸色白得让人绝望。
夏雨把丹宁送进了手术室。丹宁一路吐了好多血。夏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知道握着丹宁的手小跑,边跑边反反复复地说着“没事没事”。夏雨跟到了手术室外面,眼看着门关上了,这才腿一软,跌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她是彻底地慌了。
也不知道李思睿跟方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只知道,手术进行了多久,李思睿就站在外面站了多久。背部挺得笔直的站在那里,就那么守在手术室外面。方楠也来了,搂着自己说了不少宽心安慰的话。夏雨听不进去,只知道方楠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不住地说没事,真的没事。
夏雨是多么希望“没事”这两个字能成为一个事实啊!
可是,有时候老天爷非要那么吝啬。他连个奇迹都不肯给……
丹宁最后还是走了。
而丹宁的爸爸到最后也没有出现。
哲学家费尔巴哈说,凡是活着的就应当活下去。夏雨很想找个人问问什么叫做应当,什么又叫做不应当。既然上天让丹宁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应当活下去的吗?为什么又要让她遭受那么多的苦难,为什么受了那么多的苦之后,却还是没能活下来。
夏雨想破口大骂,想愤怒质问,如果老天可以站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地揪住它的衣领好好给它一巴掌,为什么非得是丹宁!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只带走了丹宁!可当她看到安详地躺在那里的丹宁。躺在那里的女子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好像睡梦中做着什么甜美的梦般的安详。又想起她曾对自己说的那句,这就是命,人能跟人斗,人还能跟命斗?
夏雨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夏雨给丹宁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她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照片几乎没有,可以记录她的人生片段的证据稀松零散得让人抓不住。就好像她在回避,回避着与这个与世界的联系,刻意地抹去她来过这里的痕迹。她离开了,世上便不再有丹宁这个人的存在。她犹如冬日午后的一抹阳光,来了,照亮了,温暖了谁,再回首却消失在天边。只有被她温暖过的人才知道她来过。
夏雨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死了,还有谁能记住丹宁。记住那个光脚坐在天台上,举起啤酒罐子跟阳光干杯的她。记住那个叉腰仰头对着天空意气风发地说,青春我挥霍得起的她。还有那个满脸泪痕,抱住她脖子哭着说怕疼的她。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
丹宁说:“这辈子,别人让我伤的心太多了,所以我不要别人为我伤心。我走了,就当没这个人了。能记着我的都是爱我的,我希望爱我的人能好好活着。只有忘记才是最好的活着。”
这家伙,怎么死了还不让人安生。
夏雨抱着丹宁的遗物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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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又去找丹宁的爸爸了。
方楠一开始不知道,看见夏雨抱着丹宁的骨灰盒披头散发地就冲出门去了。他怕夏雨出事,赶紧跟在后面。跟了一路,他问了几回,每回一问就见夏雨搂紧了丹宁的骨灰盒,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方楠也不敢再问了,只能在她身后跟着。
夏雨到了丹宁她家,举拳砸门。刚砸了几下,后妈探头探脑地就来开门了。一见是夏雨,眉毛立刻就竖起来了。她刚要指着鼻子骂,就被夏雨一把推开闯了进去。进门,丹宁的爸爸正坐在餐桌边往嘴里扒拉粥。夏雨双手捧着骨灰盒往丹宁爸爸鼻子底下一送,瞪着红通通的两眼对他说:“你没脸去见你女儿,现在我把人给你送过来了!”
丹宁他爸爸一听夏雨这话,手一抖,碗里的粥撒了大半。他眼珠死死盯着夏雨手上捧着的骨灰盒,嘴唇蠕喏着半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后妈这个时候却嗷地一声冲了上来:“作死啊!你把个晦气东西带进我家里来!”叫着喊着就这么冲上来要把夏雨往外推。夏雨横在那边不肯动。推搡之间,骨灰盒被夏雨失手掉在了地上,丹宁的骨灰倾洒出来。
丹宁的爸爸坐在椅子上,看到骨灰撒了出来,身子一震。握住椅子扶手的手紧紧地拳握成一团,嘴唇灰白颤抖着。
夏雨一看此景,像疯了似的冲了上去拽住后妈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吼着:“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欺负宁子!你还欺负宁子!!宁子小时候你就欺负她!现在她死了……现在她死了,你还欺负她!你是畜生!你不是人!啊啊啊啊啊!”夏雨把小时候跟人打架的劲都拿了出来,骑在后妈的身上挥拳狠狠揍着。一开始后妈见骨灰盒洒在地上,傻愣住了,被夏雨猛地揪住头发一顿拉扯,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方楠赶紧从后面上来,拉住夏雨。夏雨披头散发像疯子一样大吼着:“放开我!我要替宁子教训这个坏女人!她欺负宁子欺负了那么多年……”
方楠架着夏雨的胳膊把她从后妈身上拽了下来。夏雨对着空气又是挥拳又是踢腿的,不肯放开。方楠一把将夏雨搂进怀里,抚着她的乱发,轻声安稳:“好了,好了。小雨,没事,没事。”
夏雨浑身发抖,被死死箍在方楠的怀里。她怔了一会儿,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才反搂着方楠放声大哭:“方楠,宁子她死了啊……她死了啊……”
方楠把夏雨抱在怀里,轻轻安慰着:“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没事。我知道你难受。我都知道……”
丹宁的爸爸此时终于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跪倒在地上,用手掌将撒出的骨灰聚拢,一点点地,仔细地,尽数放回了骨灰盒里。
“宁宁……是爸爸对不起你。”豆大的泪珠终于从他苍老的脸上滑落,顺着脸颊落进了手中捧着的骨灰中。
旧屋中,丹宁爸爸迟来的恸哭缓缓地顺着时钟滴答而过。青青藤蔓铺满了青灰色的墙头,若无人出声便是一如昨日。屋外仍有孩童嬉戏打闹着路过。巷里依旧是熟悉的陈旧味道混杂着饭香飘散开去。时光回溯。昏黄夕阳下的巷子口,穿着校服的夏雨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喊疼。那个凤眼上扬的女孩对她爽朗地笑:“多大的事啊,你还得跟她打。”
……
“我都揍过一遍了,你咋还揍啊。”
女孩站在操场上义愤填膺:“谁让她之后又害你被你妈揍了。”
……
“宁子,怕疼不?”
“怕。”那个眉眼倔强的女子无奈叹着。
……
“我呸!看看你那熊样……下次谁再管你,谁是二百五!”夏雨恍惚间回头,那个戳着她脑袋怒骂的女子却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被风吹起的窗帘微微摆动着。
原来……宁子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