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忆旧日(1 / 1)
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确,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仓央嘉措
那些话,有些真叫她脸红。
马玥却是认真的:“那有什么,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是正常的。”那时她初浴爱河,哪里知道什么。她不好意思去问马玥的私密,马玥也并不多问她。可是她知道,别看马玥说得老练,其实也只是在她面前假充老师。而郁原秋无休止的索求,倒真是印证了马玥的话。只是,她也甘心情愿。
她享受在他怀中一点一点酥软,而他,更紧地拥着她,轻柔地吻着她的头发。
他们重新漫步在雪路上,车更少了,而行人几乎没有。路灯微黄的光,清亮地铺了满地。寒气已重,但两人全身温暖,满心甜蜜。
“原秋。”
“嗯?”
“原秋。”
“什么?”
“傻瓜,叫着玩呢。”她甜甜地看着他笑。
他心里涌起一阵温柔的涟漪,只是看她。她的手握在他手中,插在他衣兜里。她一下一下抠他的手心,柔情蜜意似乎沿着那□□的感觉,一直爬到他心里。
路在脚下步步延伸,真希望它永远没有尽头。
她忽然说:“原秋。”
“唔。”他以为她又逗他。
“你不要再接送邵青青了。我不喜欢你接送她。”
他愣了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喜欢她。她自己明明可以走的,为什么偏偏叫你接送?我不喜欢这样。”
他犹豫了一下,艰难地说:“若西,让我慢慢跟她说好吗?毕竟这是我们上大学时就有的约定。”
她注意到他用的是“我们”——他们!她当然知道他们的关系不能等同于一般同学的关系,可是她还是心里不舒服。
她不肯放松:“以前怎么样无所谓了,可是现在明明不一样了啊。她自己怎么好意思。”
他不是没跟邵青青说过。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不知为何他想找她好好谈谈时却发现,他们没有多少单独相处的机会了,邵青青总是有事,而他接送她时,几次想说,却总开不了口——他们喝着咖啡,他搅动着方糖,沉吟着想要开口,刚说了句“青青”,她就突然看着玻璃橱窗外的夕阳说:“小秋,你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有次我们一起跑出去,跑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吗?那时也是这样的时刻,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还在城外,我心里很着急,你也神色沉重,但是有你在旁边,我并不害怕。”
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低下去,有了种幽幽的味道:“我记得很清,你指着太阳的方向说,那边是西方,我们只要向着它斜对角的方向走就能回到家。我跟你争,但是最后还是听了你的话,一起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太阳,好不要走偏。慢慢慢慢地,太阳越来越低,我们穿过城郊的农舍,那里的鸡啊,猪啊,羊啊,都要回圈了,我们也急切地往家的方向赶。”
他当然记得,那时他心里发慌,但表面却做出一副镇静的样子来,生怕她会看出他的慌张无措。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除了觉得自己是对的外,更有份这是自己男人的责任的意味。在外面迷了路,就很丢面子了,哪能还要女孩子来指路呢。
但是他并不十分确定,所以一路上沉默,除了校正方向。直到暮色苍茫,街巷的影子变得隐隐绰绰,邵青青真的急得要哭了,他心情更加凝重,只是不肯表露。小巷子里昏黄的路灯一盏盏开了,忽然前边拐角处一座小小的石墩,静静地进入他的眼帘,他的心豁然一亮,镇定地告诉她,前面拐过去就是2路车站的站牌了。她半信半疑,却只能跟着他走。拐了个弯,前面可以看到马路上明亮的路灯光了,两人都松了口气,而站牌就在不远处。
“那时候我们多单纯快乐啊。永远做小孩子多好。”邵青青感叹说。
她从来没有这样怀旧过,她一直是大步向前走的。一路上鲜花与掌声相伴,她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悼念过去。可是她居然怀念起小时候了。真的是人长大,就不快乐了么?
他心中黯然,童年于他并不幸福,而且那小小的快乐,也像长河的浪花,随时间的流逝,渐渐远去,永不回头。是的,童年已永远回不来了。他们永不能回到过去。
窗外的夕阳无声无息,他心里却知道,它在一点点沉下去,仿佛能吞噬掉世间万物。
他必须要开口,他不能还让她误会,以为他们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青青,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她打断他:“小秋哥,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不在乎。”
他一时无语。
她早已把那些许忧伤丢在脑后,她一直是朝前看的,过去挽不回小秋,但是却可以维系现在,她不能让他淡出她的视线,她的掌控范围。
只要他还在,她就能有所作为。
她直视着他,神情平静安详,那安详后面,隐隐约约似有忧伤,但他不能确定,他把握不住她隐藏的情感。只是她的目光突然多了点什么,像是无奈,又像是企求,还仿佛有点伤感,她没有给他更多时间去体会,就又开了口:“小秋哥,我们周六已经很久没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单独在一起了,”她的声音里有令人低徊的惆怅,“小秋哥,现在你每周接送我,是我唯一的快乐了,也是我们唯一在一起的时候了。你不会说,以后不再接送我了吧。”
他那时只考虑着,怎么把自己恋爱的事告诉邵青青,他觉得对不起她,满脑子预计的是她会怎样对待他。以她骄傲的性格,他以为她会发怒泼他一脸咖啡然后拂袖而去——不,她那么注重形象,不会做出泼咖啡那样有失优雅的行为;那么她就是会愤怒地指责他,指责他朝三暮四薄情寡义;也许她会失望地用看错了人的眼光痛心疾首地看待他;也许她会傲然离去留给他一个鄙视的背影……无论如何他没想到,邵青青会这样,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轻柔婉转,它犹如水润无声,让他无从拒绝。
但他虽事出意外,却还是隐约觉到不妥,一时尚未想清,邵青青已故做轻松地说:“小秋哥,说定了噢,就当是罚你吧,罚你继续接送我上下学,不能半途而废。我只剩这点面子跟自尊了哦。”她的微笑里有努力的坚强,而她的眼中似有波光流动,他不敢细看,生怕会看到她哭出来。
她已经退得那么多了,她一点也没有责备他,甚至几乎是没对他有任何要求,而他终于说清了他们的关系,心里也已放下一块大石头了。
可是他现在要怎样跟林若西说呢?
“若西,你知道,我跟她说清了我们的事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她习惯了我接送她上下学,一时难以改变,再说一下子做得太绝对,我怕她会承受不住,生出什么事来……”
邵青青当然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但是他一时真是没法拒绝她。只要他用心对若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自会小心分寸,不会让邵青青有误会的地方的。
他们已走到了学校所在的马路上了。林若西虽没有失恋过,却也知道邵青青心里并不好受。她也相信郁原秋做事有分寸,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句:“真不知她怎么想的,这样要点面子有什么用啊。”
这话却叫他心里微微一动,邵青青也曾这么说过。真的是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吗?她的确是个要强的女生。他说:“别想别人那么多,好好想想我们……”他别有意味地看着她,她一下子红了脸,狠狠地用指甲挖了他一下。
他说:“哎,你以为是什么啊,我是说,快到期末大考了,我们怎么一起复习功课啊。”
她好笑又好气,又掐了他一下。这下他不愿意了,用手紧紧攥住她的,让她不能动弹。
她挣扎不开,于是说:“我才不要跟你去图书馆看书,让她们八卦。”她不只是不想被议论,更重要的是不想听人说他如何如何,她要怎样一个个跟室友们解释,他不是大家传说中的风流公子啊。
他说:“噢,这么不愿意被人看到,你是在跟我谈情说爱啊。”
她翻了他一眼:“谁叫你那么风流来着。”
他知道她是开玩笑,心里却还是有点受伤,于是转开话题说:“现在我每周六给家里打工,你不想知道我的成就吗?”
她果然起了兴致,高高兴兴地问他:“什么成就?”
“卖个关子,不告诉你。”
他那次向她倾诉,又拥有了她,对父母的愤恨不平淡了许多。儿时虽是不明白,但长大了的他自然知道,父母是身不由己。他们一心想多挣钱,当然不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更多是为了他这个儿子,想让他过得更好。只是,一心用钱来打造孩子幸福生活的父母,哪能体会到,没有父母日常关爱与呵护的他,内心的孤独寂寞呢。
他一夜未归,此后父母抽时间,专门和他长谈了一次。他心情静了些,能听进去父母的话了,父母也跟他讲了许多当年创业时的艰苦,现在的不敢放松,和对他的殷殷希望。他感觉到了父母的爱,也开始敬佩父母当年的拼搏,只是要他去公司做事,他一时还回转不过来面子,况且,他刚刚尝到爱情的甜蜜,现在更加想时时刻刻跟林若西在一起呢。
林若西也劝他听父母的话,他知道,她喜欢他做事,她虽然也想时刻跟他在一起,却乐意他做更多事,为此她宁愿委屈自己的感情。他有点心动了,而真正让他下了决心的,是母亲又单独跟他谈了一次话。
母亲说:“小秋,你爸一直不愿说,也不愿在你面前提起,他其实一直身体不太好。他不想让你觉得,他好像在拿这个来压服你。”
母亲告诉他,父亲年轻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没丧了命。后来命虽捡了回来,却从此留下病根。他痛感人生多变,想要在这世上留下什么来,就跟母亲一起离开家乡,到省城来谋求发展。那时人地生疏,偏偏她又怀了孕,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那时邵青青的父亲没少帮他们的忙。两家就此结下情谊,至今业务上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母亲最后说:“小秋,别怪你爸要求你,哪个做父母的,看到儿子在外悠荡,乱花钱,乱交女朋友,心里会不气的?他要是真不管你,才是真对你彻底失望了。他总觉得,他辛辛苦苦,努力奋斗,儿子应该一样踏实勤勉上进才是。我总跟他说,树大自然直,慢慢来。现在你大了,爸妈有心让你接下家里的担子,你爸心急,那是恨铁不成钢啊。”
他沉默了很久,他并不是不知道父母房间里的药瓶,可是以前他并不关心,仿佛那与他无关。可是,他才意识到,父亲是以一介病弱之躯,支撑着这个家,包括他的大笔大笔的开销,并且,他一向觉得陌生而遥远的父亲,却体恤着他的心情,从不以自己的付出来夸耀,来换取他的认同。而他,却一直一直恨着他们,故意乱来,还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原来,自己竟是错了,全然错了。
幸好,还不晚,幸好,还来得及。
他要让父母看到,他不是真的堕落,他要让他们相信,他其实一直是他们的好儿子。
那么,就从到公司做事开始吧。他要让父亲看到他的能力,他本来就是踏实的,勤勉的,上进的。
他告诉林若西,他要去家里公司锻炼了,她先是替他高兴了一阵子,然后忽然晴转多云,可怜兮兮地说:“你忙去了,那我怎么办?”
他心下歉然,其实他也舍不得离开她。他们一起度过了多么甜蜜的周末时光啊。他克制着感情,认真地告诉她:“你可以逛街啊,自己看书啊,还可以也找个事做啊。”其实不是像他这样的家庭企业,仅周末打工的恐怕只有撒传单,做家教之类的了。他倒是心里想着,有一天让她跟他一起去做事,反正将来他们也是要一起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
看他当真,她突地亲了他一下:“放心吧,我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的。再说,周日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义工,一起呆一整天呢。”然后哧地一笑,又说:“你不要把我弄丢了哦。”
她总是这样捉弄他,现在他也学会了逗她,故意不告诉她自己在公司都做了些什么。能有个这样的机会让她发发急,他心里很高兴。
“不告诉我是吧,哼,我回头打工遇到个什么青年才俊,也不告诉你。”
“你不会说的就是遇到我吧?”她的娇嗔让他心痒痒的。
“是个猪八戒!”
“那你就是猪八戒的媳妇喽。”
她猛地用另一只手来搔他。他连忙说:“嘘,学校到了。”他在人前还是一本正经的。
她不抽出自己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要你这样一直把我送到。”
他乐意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