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心动（1 / 1）

童童沉吟了一会儿，却含笑不语。陈曦裕微微一笑：“你以前一定认为，我们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天天胡吃海喝瞎胡混的主儿。”童童哧地笑出声来，陈曦裕自己把她不宜说出的内容打破了。

陈曦裕也静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你想得也没错，你看到的，大家看到的，也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打拼了，日子好过了，再上一层楼很难，享受却是如此容易。不过你光看到现在，没看到过去。大概你从没想过，这些人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这话说得是，童童点头：“今天听焦总说，我才意识到这些。”

“嗯，就拿老焦来说吧，二十年前，我们都是一穷二白。”他的声音缓下来，回忆总是令人沉静。“那时我们是校篮球队的队员，所以认识。他比我高一届。我们因为家里穷，饱受别人歧视。家境相似，感受相同，让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都发誓将来要出人头地，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要讨个好老婆，让孩子再也不受我们当年受的罪。我们要活得让别人来羡慕我们。”

童童惊讶地听到陈曦裕说起这样的心思，也惊讶地了解到原来如此光鲜的人物，也有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陈曦裕不知为何今天想说说，或许是喝了些酒吧，也或许是气氛很适宜。他以前从不向别人说这些东西。他继续回忆：“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老焦落榜了，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出来闯世界。他和别的同学关系都断了，唯独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络。所以我知道，他怎样干过流水线，送过外卖，做过保安，到工地上当过建筑小工……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不只是想要出人头地，更想要挣大钱，不知道有多难。他可以从流水线上一步步做起，但是那样做到头还是给人打工。他不愿意。他一直梦想着自己当老板。可是他没有人，也没有资金。但是他一直在寻找着机会。”

陈曦裕说着这些，仿佛又感受到焦仁当年的漂泊无定，那种不甘的努力与挣扎。当年，焦仁在那样的绝境中，陈曦裕一直支持他，鼓励着他，相约着毕业后去和他在一起——那时大学毕业还有机会分配进企事业单位，可是陈曦裕也不甘心做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一直记着做大事挣大钱的梦想。但是，他并没有亲历焦仁的艰辛。他只知道，焦仁在赌场当保安时，跟了一个做走私生意的人，替他玩命，只因为做这个来钱快，来钱多。他要快速积累起资金，来打拼出自己的天下。

焦仁跟了那人几年，经历风险无数。陈曦裕只知道，有一次焦仁在川路上运送走私物资，为躲避追捕开飞车，拐弯时一个轮子悬空，险些没坠下山崖。他没坠下，追他的警车可遭劫了，他们因路况不熟，却不幸坠崖。还有一次，缉私警在后面追，焦仁在前面骑摩托车逃，他往小路上躲，结果躲过了警察，自己却人车一齐飞下深沟，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至今后背和腿上的伤疤还怵目惊心。这样拿命换了些积蓄，焦仁开始想转行，和老板谈，老板倒也仁义，不但允诺，还额外资助了他些资金，并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他打开了最初的局面。焦仁就这样一步步做大，如今虽然财力比陈曦裕不如，可也是谁也不敢小觑的了。

童童听得聚精会神，在她眼里，这几乎是现实的警匪片，充满着搏杀与血腥。原来，他们原始的财富积累如此艰险，也如此有着不能说清的□□。而焦仁能有今天，居然付出了如此代价。她的心里，更增添了对这些人的敬慕之情。

“是啊，那时又不是互联网时代，你看现在，那些网络精英们，只要前几年能够抓住机会，轻轻松松就挣了个盆满钵满。他们才真是赶上好时代了。”陈曦裕说着感叹。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再说他们是靠机遇，你们是靠实力。而且在人们心目中，那些东西很虚，你们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中坚力量。”童童说。

陈曦裕明知道这小丫头是在有意恭维，他随意地看着远处，明月之下，山野明暗交错，更显得幽冥静谧。童童转脸看他，双眸炯炯：“陈董，那你呢？你的是不是更传奇？”

“焦仁是武打，我是文斗。这种东西，离你太远，你还是少听为妙。”陈曦裕的发家史，充满着商家的勾心斗角，翻云覆雨，所谓“老不看三国”，他不想童童早早就受此侵染。

他不肯讲，童童越发充满仰慕和好奇。她看看远处，忽而问道：“他们都有情人，你为什么不找？”

陈曦裕没想到她竟然直接问出这种话题。他沉吟了一下问：“你觉得他们那种日子怎样？”

“反正你们这种上层人士中很流行。”

“呵呵，是全国性的吧，不只是所谓上层人士。”

“上行下效呗。”童童耸耸肩膀。

“好了，被你硬性规定了。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知道你心里是否定的。事实上很多东西，你采取某种态度很容易，要真正了解它们却很难。”

“你说我不了解？这种事还要怎么了解，再说道德和责任，对错很分明的啊。难道了解后还能改变态度吗？”

“其实他们这种日子，过得并不快乐。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不快乐，才花天酒地混日子。”

“这也不能成为放纵的理由啊。”

陈曦裕看了看她，她毕竟还年轻，年轻的心里是非分明，容不下那些风尘暧昧，那些另类情感。他也曾经是这样。一时间，他不知道是感叹她最后终有一天也会走向他们，变成他们的同类呢，还是感伤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看惯了这一切，再也不复昔日的纯真？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知道这种变化终将来临，势不可当。

“嗯，你刚说他们过得不快乐，为什么呢？钱财事业老婆孩子都有了，什么都不缺，还能呼风唤雨，想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还会不快乐？”童童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不由得颇感兴趣。

陈曦裕也没好好想过，他们为什么会不快乐，他们要怎么才能最终满足。是的，他们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应该很幸福很满足的，可是他们偏偏总是觉得心里是空的，钱是这样，情人也是这样，不管如何心里总是空的，总也填不满，可是却不知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他的心里，其实也是这样。

只是，他不屑于找情人，也没有哪个女人能叫他把她当做情人。想做他情人的，他先就反感了；有好感的，却都是不愿做情人才会有好感。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挺能自我纠结的。

他说：“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有了这样还想那样，要不然，现在哪会有那么多故事。”

这是童童还未经历过的世界，她静静听他讲。

“可是要了又有更多的烦恼。就拿老焦来说吧，他有个情人索娅，你知道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他就是你说的，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的那种人。他跟老婆也不是不好，可是他爱上索娅了。老婆也拿他没办法。外人看着风光，没有人看到他内心世界。他很喜欢索娅，这女孩子不只好看，有气质，有才华，更是真心崇拜他，拿他当偶像，全心全意对他。老焦当初没想那么多，喜欢就在一起了。可是索娅越爱他，他越负疚。因为他给不了索娅地位，名声，逢年过节他必须陪老婆孩子，看索娅一个人孤单。别人团聚时，索娅总是一个人去旅游，索娅心里苦，老焦心里也不好受。索娅不逼他，也从不要个说法。老焦也的确给不起，只能过一天讲一天。可是别人看起来，还觉得他在享齐人之福。说到底，除了那些真正道德败坏的，人只要有感情，就免不了痛苦。

“你肯定会想，既然他爱索娅，那就离婚娶她好了。可你没经历，想像不到。老婆是从最苦的日子陪他走过来的，现在最好的年纪也过了，离了婚，虽然可以在经济上补偿她，可是他没法面对自己的良心。老婆过不好，他也安生不了。

“还有孩子。现在离婚再正常，父母也觉得亏欠孩子，因为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老焦的孩子，自从知道他爸爸有了索娅后，表面上不哭不闹，就是学习成绩一个劲往下掉，老焦自己就看着孩子的眼神变忧郁了。

“老焦一直没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最初是因为在这里没站稳，一直想着挣些钱后回老家；二是后来站稳了，却有了索娅，未免不便；三是孩子上学怕不适应。现在老婆孩子过来，索娅就暂时离开，等老婆孩子回老家了，索娅再过来。我们旁人看着都尴尬。

“你看老焦面上轻松吧，这些苦处，哪能拿到台面上去说，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听他诉诉苦，陪他喝喝闷酒，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他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样，要索娅离开，他舍不得，索娅也不肯；他又不可能离婚。日子就这么一天拖一天，他总是两面为难。”

童童听得怅然若失，还真有那种第三者纯洁的爱情？而那种爱情，势必饱受煎熬。她问：“可是他这样维持着名义上的婚姻，不一样对不起老婆吗？再说既然不爱了，还在一起，不也是对老婆的伤害吗？而且伤害到三个人。”

陈曦裕笑笑：“这就是爱情至上的想法了，你觉得他跟索娅是真爱，就应该在一起。可是对老焦老婆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爱情，而是家庭，名声，地位。老公有情人，虽然不好，可总好过把其他的都丢掉。”

“这我知道，老婆肯接受，总是经过取舍的。可是对老焦来说，离婚就算对不住老婆，可是起码对得起索娅和自己。我觉得他还是对索娅爱得不够。”童童很想探讨下这种“真感情”。她以前和木木等人也不是没说到过这些，可是那些在她们眼中多是利益关系，她看到的，比如廖先生对她有想法，比如李先生那个夏小姐，比如真正喜欢老赵的宣宜却被老赵放弃……老焦和索娅的两情相悦，很少见，所以她不知怎么很希望他们的感情有个好归宿。

陈曦裕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对他们这种年龄的男人来说，“爱得不够”，的确是致命伤。爱得疯狂，那是年轻时的激情，纵然年轻却也还是会被激情灼伤，何况他们有家有室，有名有利，哪能再为一个年轻女子纵情燃烧。他们怕，怕会爱到毁灭。他们不敢放任自己去真爱，所以宁可游戏，觉得危险就会撤回。可是老焦是真想对索娅好，他知道，老焦是不知不觉陷进去了。当初，连老焦自己也不知道会是今天这种情况。

他说：“也不是爱得不够。老焦喝醉了，说到索娅，哭过。一个男人，肯为女人掉泪，你觉得呢？要不是老婆当年为他做过太多，保不定他真就离婚了。”说到这里，他有些怅惘。老焦虽然痛苦，可是却有这样深重的感情，这样相爱的恋人。而他自己曾经有的，早就失去了，他还没有透彻地领悟过，却再也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

“老焦的老婆当年为老焦都做过些什么？”童童又好奇了。感激足以让一个男人放弃纯真的爱情吗？虽然情义取舍两难，可是难道就这样一直纠结下去？

“他老婆当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一直不离不弃地支持他。”

焦仁告诉过好友，他最艰辛时，两天只吃了一袋饼干充饥。那段时间，焦仁的体重直线下降，一米八的个子，体重只剩下１１０斤。他不敢见任何熟人，可是他流水线上的同事，漂亮的安丽芝，不知怎么找到了他。她说一直想谢谢他当初替她吓退那个色狼总管的骚扰，他却走了，现在她总算遇到了他，一定要请他吃饭来让自己心安。焦仁是后来才意识到，当初安丽芝是故意这么说，怕伤他自尊。他如果不是饿得急了，一定会拒绝这顿饭；可是那会儿，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他饱饱地吃了一顿，小饭馆的伙计看得非常吃惊，但是很老成地压抑住了，什么也没说。

安丽芝告诉他，从他走后，她在那里也没呆久，现在也出来了，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她说不想和餐厅的同事挤住在一间逼仄的小屋里，要跟他合租，硬跟着他去了他的出租屋。这女孩子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先清理打扫房间，然后采买了足够两个人吃一个月的食品，挂一张布档隔开他的单人床和沙发，就这样和他住在一起了。焦仁一定要把单人床让给她，自己睡沙发，她同意了。

他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安定的感觉。他当时还只是想，将来一定会好好回报她。

她不爱说话，每天很晚才下班回来，他再累也会去接她，怕她路上不安全。她每天上午十点上班前，会把饭菜准备好，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稍微热一下就行。她还把自己特意留下的应急钱交给他保管，说怕自己不小心弄丢了。

一切都像是给渴睡的他送来了枕头。

只是在后来，焦仁真的打拼下基础后，他才有时间回想起这一切，才感受到她殷殷的深情和缠绵的心意。而那个时候，穷小子的他，根本没有敢奢望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