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画，珊瑚红（1 / 1）
严凡陪着Lily在海边吹了一夜的海风，终于是感冒了，可是她还得硬撑着去上课，原因无他，周一上午是萧宁何的课。
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吃早饭的时候一直昏昏欲睡，而严凡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毅力克服瞌睡虫。可是显然她低估了感冒病毒的战斗力，不过两个小时病毒就攻破了严凡的自我催眠——我不困，于是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人体一共由多少块骨头组成？”对于学画N年的他们来说，这个问题和问一加一等于几是一样的道理，不断的人物绘画练习、写生，男女老少形形□□的模特儿，而这种人物绘画的基础问题被萧宁何一问，大家反而都有点懵了。
“严凡，你来回答一下。”话一出口，大家顿时明白，原来是某人在萧大帅哥的课上打瞌睡了。
“呃……”被同学叫醒的严凡还朦朦的，只是迟疑地站起来。“嗯……”她是近视眼，一晚上没摘隐形眼镜，所以早上回来就没再戴了，现在看隔着一条过道的李雪娇冲她打手势是一片的模糊，只有简单的轮廓。
“二百六？”
“我看是二百五吧？”萧宁何揉了揉鼻梁，轻笑着说。他的北方腔调很好听，把“二”加了一个儿话音，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大家听了也都“轰”地一声笑起来。
“这周之内交三幅人物写生，不然就不用再来上课了。下课。”拿了讲义下来，路过严凡身边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我出差回来要看到三幅画在我桌上。”瞥到她桌上的感冒药，做了个伤脑筋的表情，“感冒了就好好休息，不要乱跑了。”
等萧宁何出去，李雪娇颠颠儿地跑过来问：“他跟你说什么？他跟你说什么啦？”
“他让我好好休息。”
“啊，就知道他对你特别待遇吧！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是特别狠吧？“三幅画要在他出差回来之前放在他桌上。”
“人家连出差都先通知你耶，看来……嗯？”李雪娇完全没有抓到她的重点，说完了还暧昧地冲严凡抛了个颇为魅惑的眼神儿。
严凡在心里郁闷地呐喊，六天画三幅人物写生，怎么好好休息？真是典型的官派作风，一点儿也不照顾劳苦大众。
于是严凡从周二到周五都只能乖乖地把青春挥洒在了102画室里。回到宿舍就已经觉得眼睛发花，沾了枕头就睡着了。临睡前还想着，明天要早点儿起床，因为还有最后一张画没有完成。心里盘算着今天画的是女人，前天画的是男人，那明天是不是该画人妖了？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
甚麽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著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不能从此以後
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王菲《红豆》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严凡只觉得这旋律莫名的熟悉，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来。直到手机震动起来，这才惊醒了过来，“喂？”
画，珊瑚红（二）
电话的另一端是Lily，“你在哪儿呢？”
抬手看看表，凌晨四点零五分，“在宿舍睡觉啊！”
“我睡不着。”Lily的声音有点涩涩的，小小的沮丧。
“怎么了？”严凡终于有点清醒过来，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李雪娇回家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寝室有些寒意，她赶紧又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
“我去找你好不好？”
严凡的宿舍就在校区的西侧，最大的花坛的正对面，一楼从左数第三个。花坛里种植着月季花，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还打着紧紧的花苞，一个一个像是五颜六色的蚕茧，可能包裹着最美好的秘密，也或许掩饰着最残酷的结局。
放下电话，严凡是再也睡不着了，下床批了一件外套，找了本厚厚的日语广辞苑辞典背起来。
けいか——経過——经过，意为时间的流逝，或者事情发展的过程。她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说时间可以带走所有的伤痛，在她看来，那些只是蒙住了血肉的痂，轻轻一揭就是模糊的一片暗红，等待让红色都显得苍老，血液都开始污浊。
有“呜呜呜”的细碎声响，窗户那边Lily敲着玻璃笑得一脸无邪，“嘿！快给我开窗。”
“怎么不从门进来啊，反正都快五点钟了。”严凡拉她进来，Lily浑身都是潮湿的，有着室外的凉意。
“爬窗户多有意思啊，以前在学校常常爬，习惯了。”她的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黄色的小雏菊，刚刚盛开的样子，还带着新鲜的露水。“喏，给你的。”
“真好看，我不知道这附近有这样的雏菊卖。”
“切，这个是在你们学校的花坛里摘的。”
“说句不怕你笑的话，花朵是带不走的礼物，也归还不了。”
“永远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些花儿了，因为它们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使以后再看到，也不是它们了，而是另外一些。”
“呵呵，我那句是看小说看来的，你的呢？”Lily不见外，大咧咧地往严凡的床上一坐。
“也是看小说看来的吧！我不记得了。”她有太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林绯的头发究竟是肩膀以上还是刚刚过肩，也不记得那个少年的额角是不是有淡淡的伤疤。记忆像是纷飞的大学，茫茫地冻结了视线，只留下那些白色的空白。
Lily摆弄着两张床之间立着的画架，“这个木头架子就是画画用的么？”
“是啊。”木头架子上还有女孩子喜欢的KITTY贴纸，漂亮的心形图案，都是画画中间闲暇或者走神儿的时候一点一点弄上去的。
“严凡，你也给我画一张画吧！”
“好啊，你想画什么？”Lily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上面的痕迹，似乎很感兴趣。
“给我画，当然是画我啦！说不定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就成了名模了。”严凡看得出Lily的强颜欢笑，她没办法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如何去问，所以她还是只能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微笑着。
“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你的床借给我好不好？啊！不许说不借，上次我有借我的床给你。”前半句是可怜兮兮，后半句是小孩子的讨价还价，严凡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栗色头发，“借给你！”
“我不是小孩子喽！”一边说就一边躺在了床上。
“可是你还不够结婚年龄啊，而我够了。”严凡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笑，可是说出来的话，只好卡在那儿，没办法收回。屋子里有短暂的沉默和天亮之前的黑暗。
“他走了，不在那里工作了。听说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Lily脸上的表情终于慢慢卸下，只有深深的疲倦和落寞，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严凡坐在桌前，翻开了辞典新的一页：ぶんり——分離——分离，分开，脱离。
画，珊瑚红（三）
Lily睡到中午才起床，睡眼朦胧地眨巴眨巴眼睛，侧头看严凡还是端正地坐在书桌前看大辞典。
“醒了？那就别赖床了，给你带了食堂特产扬州炒饭。”
果然桌旁还放着一个白色的简易餐盒，Lily打开来尖叫：“咦？扬州炒饭里怎么会有辣椒？”辣椒颜色明红，色泽鲜亮，被油爆过之后有淡淡的辣香味儿，和颜色翠绿的青豆相映成趣。
“因为我们食堂的大师傅是个四川人，做什么都喜欢加点辣椒。”
Lily被加辣的扬州炒饭辣得嘴唇都是红红的，不断地吸着气，还跟严凡要了一大杯的白开水，一边吃一边喝，忙得不亦乐乎。
吃过午饭，严凡让Lily反身坐在椅子上，“脸再稍微往这边一点儿，慢慢的，好的。腿往回收一些，胳膊不要太用力，保持轻松就好。”
严凡坐在画架后指挥Lily摆姿势，毕竟她不是她的同行，不知道哪一个姿势画起来更好一些。而严凡却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遍一样，熟练坚决，指挥若定。
“你一定很会画人物。”
严凡轻轻地摇头，“我擅长画静物，最不会画的就是人物。”而静物和人物最本质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拥有情感，而她抓不住这种情感。
这次参加比赛她也是交的静物，萧宁何说她的画技巧标准，颜色搭配标准，景物摆放标准，可以去做教科书的范画。言下之意就是不能用来参加比赛。
她自己也很清楚，margherita绘画比赛的评审是比较偏向于人物画的，历届得奖的作品也大多是人物画作。同学们交的大多数也都是人物画，为了寻找模特儿，大家托人找了同学的同学，同学的朋友，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同学的同学的朋友，甚至还有人花了大价钱请了职业的模特儿，只为了让自己的画能在评委眼中大放异彩。而严凡，只是静静地在寝室里完成了一幅无可挑剔的静物，白色的石膏手臂，大把的紫色雏菊，两只玻璃杯和几颗红红的樱桃。
最后确定了姿势，严凡先是铅笔在画纸的右下角写下了一个“f”，然后才开始打线条稿子。女孩子的腰肢纤细，肩膀很窄，线条优美的脸部线条，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眼角微微挑起的眼睛，头发……是栗色的，弧度柔和的松散卷发。
开始的时候，Lily还觉得新鲜，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室内的阳光慢慢向日中偏移，而尘埃都仿佛沉静下来，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萦绕耳边，她几乎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画成什么样子了？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还没画完呢，等一会儿光线变了就惨了。你再坚持一下啊。”
下午一点钟的时候严凡终于打好了草稿，Lily看着黑白勾勒出的自己，呆呆地问：“这个就是我？”
“我本来就不太会画人物。你别不满意啊！”
“天啊，这简直是太神奇了！真像，真像，不是么？”严凡看着Lily几乎拿着画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起舞来，只是浅浅地微笑。
“下午就可以上色了吧？”Lily几乎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有了颜色之后，这画会是怎样的鲜活传神。
“想画成油画的话就得去画室了，那里有打光灯，才能保持光的角度和强度不变。”严凡收起铅笔橡皮，拿出了颜料、油画笔和刮刀。
画，珊瑚红（四）
周末的102画室里并没有旁人，大赛的准备结束后大家都去玩儿了，只有严凡倒霉地为了那三幅人物写生而一直奋斗到现在。
Lily看着严凡在储物室选画布，不禁感叹：“你这里好多画布。”
“不是有现成的么，干嘛还自己做？为了省钱么？”
“这些东西啊，不仅不省钱反而需要花更多的钱。成品画布，因为上面的底料成分不明，会渗油，龟裂或者变色，是画行画才会用的。”严凡偏好透明薄涂画法，古典的油画画法细腻，但是耗时费力，仅仅是一块画布的制作都需要弄上几天，而珍贵的油底画布更是需要半年的搁置才能使用。
“就选二号布吧，太大的话要画好久。”
“一共有多少号码？”
“号码是从一到五百。”
“五百种啊，好多……”
“并不是依次数下来的，实际上只有二十四种。”
“……”Lily翻了个白眼儿，完全不能理解美术人的算法。
古典的油画技法能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人物肌肤细腻的色彩变化，令人感到肌肤表皮之下流动着血液。可是却需要很多时间来等待颜料干透，一层又一层薄薄地涂抹上去，这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就可以一直这么画下去，远离了一切的快乐与悲伤，时间也只是为了等待。
为了争取时间，严凡特意准备了一把小扇子，画好一层就放下画笔，不远不近地扇着画布。
“姐姐，你也来给我扇一扇好不好啊？”Lily坐在打光灯下，又是下午，整个人都热得不行，汗从脊背留下来觉得痒痒的，可是又不敢动，看着严凡轻手轻脚地给油画扇风，觉得自己都嫉妒起那幅画来了。
严凡愣了一下，Lily一向都是直呼她的名字的，刚刚那声“姐姐”虽然是玩笑的意思，可是还是让她不适应了一下，“要是我给你扇风的话，你就要被再多晒一个小时了。”
“啊？！那还是算了吧。”Lily僵着脖子小声地嘀咕。
“以前就有模特说，这模特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要把自己想成和周围的事物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
“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腿了，名模还是给那些有肢体障碍的人来做吧，我是第一次做模特，也是最后一次。”
一层底色，一层皮肤，一层背景，一层过度……一层又一层的颜色轻轻地上在硬硬的画布上，就有了细腻的质感。窗外偶尔有清脆的鸟鸣，两个人都静默地坐着，画着。享受这一刻奢侈的宁静，如果她们能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颠沛流离，或许宁愿选择在这一刻让时间静止。
从日暮四合到满天星辰，直到Lily的腰再也支撑不住一直维持的姿势，两个人的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咕噜，咕噜”，空气里忽然有古怪的声音出现。
“什么声音？”
Lily指指自己的肚子，委屈地撅嘴。
“我们爬墙出去吃宵夜！”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跑向了画室的大门，脸上都是明亮的笑容。
严凡心里想的是，林绯，我终于要完成一幅有你的画了。
Lily心里想的是，严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