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Lily，橘红（1 / 1）
周日那天严凡起得很晚，睁开眼睛就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掀开窗帘一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想着昨天在画室，萧宁何最后还是要求她另画一幅作品参赛，她就一个头两个大。慢吞吞地下床，洗漱，这会儿去食堂，早饭已经凉了，午饭也还没有。严凡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胃，还是到柜子里拿一袋燕麦片冲了开水，然后打开电脑收邮件。
“高中同学聚会，T市第一中学，高三四班全体同学，时间：”是否查看？
严凡看到这封邮件，滑动鼠标直接点了“永久删除”。
又看了一下自己投出简历的回复状况，偶尔有几个广告公司的面试通知，都是小型的公司，毫无名气，而投到大公司的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感谢您对本公司的青睐”。
新浪的首页永远都是一副繁忙不堪的样子，世界竟然每一刻都在发生着那么多的事情，好的，坏的，高兴的，悲伤的，美好的，丑陋的……可是这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随意地点了几个新闻来看，无非是某男星和某女星秘密约会，某婴儿出生就有三只手之类……
看到影片的评论竟然是很久之前拍摄的《东成西就》，点进去就是一片热闹的欢歌笑语。台词创意极佳，演员虽然都是大牌，但是演起喜剧来也是一样畅快淋漓，没有任何矫揉造作。
可是其中就没有痴男怨女么？梁朝伟和她的表妹，张国荣和公主，王祖贤和丐帮帮主，刘嘉玲和她的师兄，甚至是追逐着有缘人的梁家辉，其实没有所谓的笑话，只要活得认真，就该获得尊重。
影片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当时香港最流行的Happy ending。想起同期拍摄的《东邪西毒》，沧桑的，凄凉的，竟然都是同一班人马，令人不能不称赞这些优秀演员的天赋。
干脆又到电影网上搜索了《东邪西毒》来看。
而李雪娇回到寝室看到的就是穿着睡衣，整个人趴在电脑前的宅女一枚。
“女人，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呐，给你的！”李雪娇扬扬手里的袋子，是正宗的紫菜包饭，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啊！最爱你了！饿死我了。”她这一会儿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了，而自己这一整天竟然只喝了那一杯稀稀的燕麦片。
“事先声明啊，这个不是我买的，是张浩学弟孝敬你的。”李雪娇慢条斯理地放下包，拖了把椅子往严凡身边一坐，“哎，哎，这张浩学弟是哪里不好了，看在他对你一片痴情的份儿上，你就收了他吧！”
“你不是也说他是我学弟了么？”严凡的嘴里塞着整块的紫菜包饭，说出话来都是呜呜的。
“你年纪可是比张浩还小呢！还敢在这儿倚老卖老。”李雪娇从饭盒里抓了一小块胡萝卜扔进嘴里，她减肥期间是不吃米饭的。
“学姐也是姐，跟一个叫我姐的人谈恋爱，会让我觉得自己在摧残祖国娇嫩的花骨朵。”六七块寿司进了肚子，心情终于有点晴朗的迹象，“不跟你扯，我约会去了！”
“你去约会就穿这个？”李雪娇指着严凡拿着的牛仔裤和T-shirt，根本不相信她的说辞。
“我跟百合有个约会呀！”严凡冲她暧昧地眨眨眼。
木棉酒吧算是这座大城市中酒吧业的佼佼者，白领精英聚集的地方，有身家的公子哥儿也常常流连于此。别问严凡怎么知道的，在艺术院校里，傍大款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终极目标。
墙壁上有漂亮的嵌入式打光灯，仿佛一个个精灵居住的隐秘洞穴，环绕着柔和的光圈。这种地方就连保安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头发也是一丝不苟地打着啫喱。严凡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穿成这样来“约会”是不是有点“失礼”了。
音乐是慢节奏的JAZZ，不是震耳欲聋的电子乐，严凡在心里给Lily的工作环境加了大大的十分儿。红男绿女，都是一副恣意洒脱的姿态。装扮上也务求品味超拔，气质独特。面具都是十分精致的金粉镶钻之类。想想自己脑袋上这个从大学生活动中心拿来的羽毛面具，严凡觉得十分侥幸，因为这个面具的功能在于遮住自己的脸，刚好可以免于尴尬。
有穿着雪白衬衫的服务员走过严凡身边，她问：“请问Lily在哪儿？”那服务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严凡的装扮，然后冷冷地指了指后台的位置，“你等一会儿吧！”
忽然音乐就停了下来，四周除了安静就是后台发出的硬物落地的噪音和因为安静而越发清晰的争吵声：
“你不要这么胡搅蛮缠，我真是受够你这个女人了！”
“明明是你这个贱男人一脚踏两船，现在还说我不对？”
“我踏两船怎么啦，我那是看得起你，Lucy比你纯洁多了！”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浑厚，是少见的男中音。可是让严凡注意的是女人的声音，那分明就是Lily独特的幼细嗓音，平时讲话即使粗鲁都像是撒娇，可是此刻声音里的愤怒已经让这把声音支离破碎得犹如泼妇骂街般尖锐刻薄。
“Lily，你冷静一下。”严凡看到后台里情绪激动的Lily，也看到了一个瘦瘦的男人，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耳朵上钉着好几颗耳钻，鼻子，甚至嘴唇上都有金属钉。身上斜斜地挎着一把黑色的电吉他，一脸的不屑。
Lily见到严凡张口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可是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看过去，像是要借此来把那个人千刀万剐。
“原来你不仅跟男人乱搞，连女人都可以的啊！”这样一个声音，这样一句话，严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扬手就给了那个男人一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几秒钟里，三个人都有点呆住了，可是随即，更大一声略微沉闷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瞬时就打得她眼冒金星，几乎站不稳。
而本来就情绪激动的Lily现在是不管不顾地和男友撕扯起来，男人不断地叫骂着“贱货”、“臭女人”，而Lily却是完全不言不语，只是野兽一样地拼了命地抓他的脸，甚至咬他的手。
“这儿真他妈的漂亮！”Lily拎着一打啤酒，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双臂张开，长发凌乱，如同一只即将飘逝的海鸟，严凡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眼睛被猎猎作响的海风吹得几乎睁不开。
Lily微微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严凡，脸上的笑容无疑是灿烂的，可是严凡却越看越觉得难过。
“来，为了这黑色的大海，干杯！”Lily也不管坐在旁边的严凡有没有喝，只是从袋子里拿了两听啤酒用力撞了一下，就闭着眼睛喝起来。“咳咳咳……”一边喝还一边笑，甚至都呛到了，可还是强迫症一样地继续喝下去。
严凡也不劝她，只是默默地拿起她的另一只手，找了干净的纸巾，细细地包住了那只断了的指甲。幽幽的蓝色指甲上沾了血迹，显得诡异而凄艳。
Lily放下了啤酒，严凡问她：“疼么？”
“不疼，”Lily摇摇头，舔了舔嘴唇说：“你的手好凉啊！”
“是啊，”她的手无论冬夏都是这么冰冰的，“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指甲上的火红颜色毕竟还是温暖不了血管下的血液，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手上忽然传来温暖，是Lily用手把她的手捂在了中间。严凡看着四只交叠的女孩子的手，说：“没用的，一松开马上就会凉下来了。”好像是再多的阳光都不能融化血液中的冰雪。
“那就一直不放手啊！”
是啊，那就一直不放手，那就一辈子都在一起啊！林绯说过的。
严凡不擅长画人物，那时候刚刚学习画人物，她总觉得自己临摹的作品都是麻木的，即使精致到每一笔线条，也还是漂亮的垃圾而已。她与林绯的画大多数都是一样的，只除了人物写生。
画室里人物写生的时候，大家都是互相做彼此的模特的。严凡和林绯自然是一起的，可是严凡只有两三张没完成的林绯的肖像画。因为每次画到一半，林绯就坐不住了，开始还找理由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之类的，到后来连椅子太硬这种烂借口都拉来用，“好严凡，你对我最好了，就让我休息一下吧！嗯？”
林绯的表情极尽撒娇可爱，严凡只好无奈地放下画笔让她休息，谁能想到学校里总是酷酷的林绯竟然还有这样的表情？
“我都给你做了三次模特了，这次你一定要让我画完。”言下之意就是，先让你休息，但是不准赖账。
两个人就那么一个坐在画架前，一个坐在画架后，说学校里又有哪个老师出了丑，教室里哪个角落出老鼠之类的闲话。
聊到口渴的时候，林绯索性拉起严凡说：“走，我请你去吃圣代。”
那时候T城里还没有DQ，他们吃的是学校小卖部卖的。用现在的流行语应该叫“山寨版圣代”吧！两块钱一个，奶香浓郁，色彩鲜艳，每次都要让大叔给她们多淋上一些粉红色的草莓糖浆。
每次吃完了，严凡的手就会冰得缓不过来，林绯就捂着她的手说：“你有招人疼爱的命。”
“我的手脚总是凉，我都习惯了，你一松手它就还是这样。”
“没关系，那我们就一辈子都在一起。即使以后嫁人了，也住在隔壁，好不好？”
“真不害臊，还嫁人呢！你才多大！”严凡嘻嘻地刮着脸皮笑林绯。
“你敢笑我？看我的‘林氏无影手’！”说着就来哈严凡的痒痒。
当时林绯是笑着说那些话的，可是严凡知道林绯是认真的，所以心里是暖暖的温热。
Lily捡起一块小石子儿用力地往海面上丢出去，石子儿在水面上低低地跳了一下，“噗通”一声沉入了水中。
“以前也有人教过我打水漂，那个人可以让石子儿跳三跳再入水。”严凡看着平静的海面，可是她知道石子儿已经被下面的暗流带走，不会在原地等着她了。
“可是我太笨了，一直都学不会。”少年略显凌厉的侧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讥诮的眼角，那时候多么熟悉的影像，到了如今，她只能靠着记忆去不断地回放，不断地温习。可是她怕即使如此，也许有一天，就像《半支烟》里，曾志伟最终不记得阿南的脸，一切都是模糊一片，她也许也会记不得那个夏天里少年英俊的脸。
“那你一定很想他。”
“是么？”严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念，因为她已经分不清楚留在自己心里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你说起他的时候，明明就是很想念的样子。”Lily又捡了一大捧石头，一颗一颗地扔得远远的，“他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是很重要。”可是想起来心却不会再痛了，只是麻麻的一片，好像心已经变成了木头，可以一片一片地剥落下来，没有任何的痛感。而她自己看着也只是如隔岸观火，无关痛痒。
“真好，你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人，我现在是彻底的无牵无挂了。”Lily的手一放开，那些石子儿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从两人的脚边欢快地蹦开。“那个男人……我并不爱他，可是和他一起在各个场子奔波，赚生活，已经成了一种生活的形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改掉……”
“严凡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我在那里陪笑，陪酒，陪唱歌，可就是不□□！我只跟他睡觉。真的。可是他个王八蛋竟然嫌我不干净，说别人比我纯洁多了。哈哈，现在他滚了，我爱跟谁睡就跟谁睡！爱谁就谁……”
Lily的笑声很好听，可是在这午夜的海滩上却显得十分凄凉哀切，甚至眼里都笑出了眼泪，而眼睛还是笑着的，仍旧，是笑着的。
严凡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微微地颤抖，伸手扶住了Lily的肩膀，“你没有失去什么，只是太难过了，真的。你看，我还在这儿呢！”
Lily的身体慢慢往下滑，蹲在了地上，最后索性就坐在了冰凉的沙子上。那些细腻的白沙，触手的凉意仿佛慰藉，她的手紧紧地抓起一把，可是无论怎么用力，沙子还是不断地从指缝间流出，直到空无一物。
黑色的天空下，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淹没了女孩子抽抽搭搭的呜咽，也淹没了女孩子低声无力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