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一章(1 / 1)
承天殿一如既往的安静,顾停之昏迷之中并不安稳,他的身体因为痛楚而无意识的挣扎,有暗红的血从他菱角般的唇角沁出。云无心用手指拭去他唇边的血迹,轻柔的道∶“停之,很痛吧?很快就结束了。”
他的指尖停在顾停之的死穴上,他这双手曾救过无数人的性命,今天却要亲自结束最好的朋友的生命,一阵疾风扑来,他被随后而来的羿襄打在一边,“你要干什么?!”
云无心平平静静的说道∶“如你所见,我要杀了他。”
羿襄厉声问道∶“为什么?”
云无心神色柔和的看着顾停之道∶“毒发的时候会很痛苦,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会感受得到,我不希望他临死也要带着这样惨烈痛苦的记忆,他跟疾病跟痛楚抗争了一生,至少我希望他走的时候,可以安祥平静一些。”他的手再一次按了上去。
羿襄抓着他的手,“不,我不许!不许你杀他!求你,求你救救他。”
云无心神色奇异的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救他,让他回到这世间受更多的苦。你知道么,三天前,他病发神志迷离时曾跟我说“不要救我”,他说“好痛!”,你只看到他对你微笑,笑容温暖,你只看到他淡定从容,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畏惧憎恨;你只看到他,看风看月,对生活无限热爱;可是顾停之只是血肉之躯,你看不到他深深藏在心底的千疮百孔,其实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软,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受到伤害,他夹在你西凌女帝和东华之间,他想两全,是多么艰难。陛下,我也是西凌人,我也爱西凌,我一直知道他来自东华,我也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可是我理解他,相信他,我从来不怀疑他会伤害到西凌,因为我知道他有一颗柔软而充满了爱的心。那样明澈干净的一个人,那样爱你的一个人,你居然还是不能相信他,陛下,你其实很可悲,你已经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顾停之静静的躺在明黄的靠枕上,他的唇上渐渐漫延开一层乌黑的颜色,美丽的面容上,眼睫颤动,眉尖皱出了深深的折痕,羿襄轻轻伏在他身上,紧紧的抱着他,她的眼泪流进她乌黑的发里,“我知道,他很痛。可是虽然很痛,他仍然很努力的想活下去,他的心太柔软,他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尘世的爱,和对尘世里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人的爱,他的牵绊太多,这样走了,他不会放心的。”她记得他昏迷前最后的眼神,不是绝望、不是解脱,而是深深的眷恋!
云无心一震,顾停之的身体那么弱,中毒之下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仍然一息未绝,难道即使这么辛苦而痛苦的活着,他仍愿意坚持下去么?他握住了顾停之的手,“停之,你告诉我,纵然是白白承受痛楚折磨,你仍愿意试一试吗?”
顾停之的手微弱的在他掌心里颤动了一下,那么轻,那么轻,传递给云无心的感受却是那么清楚,云无心轻轻骂道∶“你这个傻瓜!她这样对你,你仍然放不下她吧。”
云无心洗净了手,要用的东西,有太医们按照他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在准备,他用力撕下了顾停之的衣袖,凝神在顾停之的手一寸一寸的按过去,他首先要将梨花针取出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解毒,梨花针细小至肉眼难辩,一旦进入人体,就会随着血脉游走,它从顾停之的掌心刺入,已经游走到了手臂,只有剖开皮肉才能将它取出来,云无心取过刀,他落刀快而准,伤口薄窄,过了一会才有血慢慢洇出来,顾停之的身体颤了颤,微微□□了一声,松开了眉头,陷入了更深的昏迷,羿襄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看着眼前一片血肉模糊,宛如剜在自己的心上,却庆幸他不曾醒来。
取出了梨花针,云无心娴熟的包扎好了伤口,一边道∶“听说你们宫里有一种药,是防止犯人在被酷刑审问时死去而特制的,据说服了这种药,无论受多么重的刑,哪怕是被挖了心,一时半会的也死不了,是吧?”
羿襄浑身冰冷,不安的问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起身检查着刚刚搬来的放了各种药材的大浴桶,和刚才仿佛换了个人一样,神色清冷,不带一丝感情,“等下解毒的时候若他承受不住,心脉断绝的话就给他服一粒。”
那种药本就是给必死之人吃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服用后的后果,如果顾停之吃了,即使能活下来,将来恐怕不能再离开病榻了,这样的生,何等的残酷,羿襄哑声嘶喊道∶“不,不可以这样!”
云无心小心翼翼的帮顾停之脱下衣物,顾停之在云无心的手腕上微仰着头,下腭纤薄,颈项秀颀,无知无觉的神态异常的柔顺,“如果你要看着他当场死去的话,那就算了。”
这一刻,羿襄才明白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医的云无心为什么宁可他死也不愿意给他解毒,有时候,真的,生比死更艰辛。
因为没有解药,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配出解药,云无心只用药浴配合内力将深入到血脉经络中的毒逼出来,其痛苦不亚于洗筋易髓,顾停之曾因为剧烈的痛楚而从深沉的昏迷中醒过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动了动已经咬碎的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身体震了震,坠入了更深的黑暗,羿襄的手掌一直抵在他的背后,那一霎那,掌下是寂静的,她的心中惊涛骇浪般反复上来的是懊悔,云无心说得对,不该解毒的,他受不了的,这样做不过增加他的死亡的痛楚罢了!
云无心已经扣开他的唇齿,将药喂入了他的口中,让他咽下后,飞快的在心口周围落针,顾停之恢复了微弱的心跳,云无心的声音冰冷如霜∶“既然决定了,就不容回头了。”
毒已经解除了,顾停之已经换了一身轻薄如烟的衣裳,静静的睡在柔软的棉被里,那颗吊人性命的药的强烈药效也已退去,他的优美的面容看起来苍白而冰冷,褪尽了红尘的颜色,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羿襄仿佛从九层炼狱中走了一圈,精疲力竭,她脚一软,坐在床上,从云无心的脸上眼底看到的是悲凉的沉默,没有成功后的放松,没有看到希望的喜悦,她嘴唇蠕动,甚至不敢开口问一句,可是,至少、至少,他还活着,不是么?
云无心缓缓转过脸来∶“是,他还活着,可是他的身体所受伤伐太重,已经没有醒过来的力气,他会在昏睡中渐渐衰竭,直至死亡。而且那样的时间不会太长,不过••••••”他的声音温柔的如春日熏人欲醉的暖风里飘浮的游絮,“我想,他不会再觉得痛了。”
是,他现在睡得可真安祥呢,眉目舒展,长长得睫毛整齐的覆落出优美的弧度,精致的唇上仿佛是覆了一层秋霜,与极致的苍白中透出淡淡冰紫色,唇上咬破的伤痕只留下一道淡白的痕迹,仿佛连血都已经凝成了冰霜。
云无心拿出一封信来交给羿襄,“这信是三天前,停之交给我的,他说有些话若他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你,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扶明苏有吞并西凌的野心,我所瞒着你的事,仅此而已。八月十八,我离宫去东华,即为阻止此事。扶明苏擅用阴谋,务必小心珍重。最后,唯有一个心愿∶东华贫瘠,百姓无辜,请善待他们。
她若知,她会如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一一推算她所可能采取的措施,一点点的明白为什么顾停之不肯告诉她,因为他爱她,可是他也爱东华,爱那一片生他养他哺育他的故国家园,爱那一片土地上他的亲人同胞们。
信落在地上,羿襄仰望天空,苍茫的夜空里,无星无月,只有无边的黑暗,沉沉甸甸。
如云无心所说,顾停之再没有醒来。
第二天,羿襄罢朝一日,她静静的坐在承天殿寝宫的窗前,顾停之病重的日子里常常坐在那里,窗是落地的大窗,很大,但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承天殿前不见一根杂草,没有一棵高树的空旷庭院、高高的红墙、以及那总是关闭着的的正门,连头上的天空都被高墙割成了四方的模样,羿襄坐了长长的一天,满院寂寥,除了浮云,天空里连一只飞鸟都不曾飞过。
一个人坐在这里的心情,原来是如此的寂寞与绝望。那个说“自由,我要天下之大任我来去,四海之阔任我遨游的自由”的男人,一天一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每一天她回来的时候,他回首投给她的笑容总是那样温暖明澈,仿佛刚刚落在他眼里的是一个美好干净充满希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