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章（1 / 1）

旁人看着只是骇然和心痛，只有身为医者的云无心才知道刚才的情形是多么凶险，一番急救之后，那个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人却强撑着一丝神志跟他说，“不要告诉她。”

云无心当然知道顾停之所说的她是谁，他特意这样说，必有原因，“为什么？”

“后天，她说••••••”顾停之轻喘，长长的睫毛不胜倦乏的颤了颤，声音低微∶“要带我去看南泰的贡品。”

“什么？”云无心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能出门吗？什么牢什子的贡品，这么重要！”

顾停之的目光清清流过来，柔软的、明澈的，有淡淡的哀伤飘渺如雾气。

云无心忽然心灵福至，顾停之的身体状况，羿襄不可能不知道，什么东西她不能带来给他看，而非要他去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出了什么事情？”他脱口问道。

“不知道。我想，对天一阁，我放手太早了。”虽然不甘愿，但是他还是放手了，因为以后的路迟早他们都要靠自己去走，自己判断，自己决定，自己承担后果，他能够守望的日子已经不多。

“跟天一阁有关吗？”云无心小心的问。

“也许。但归根结底，是我跟她之间始终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云无心默然。

南泰来进献贡品的那一天，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已经有了春的气息。羿襄扶着顾停之从御舆上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窒了一口气，这个厚裘大氅中裹着的人站在冬末春初白色的阳光里竟然是水晶琉璃般透明的感觉。

今日在场的人并不多，就是羿襄的几个近臣，羿襄与顾停之一起坐在主位上，特地叫人多拿了几个又大又软的垫子过来，好让他舒舒服服的靠着，顾停之身上倦乏，懒懒的靠着。

彭公公高声喊道∶“宣南泰使者晋见！”

三个穿着异国服装的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羿襄看到他们的时候有些讶异，严子其、宋应觉、欧阳南楼的容貌她都见过，可是眼前三人的容貌和他们截然不同，五官上甚至还有着南泰人特有的高鼻深目的特征，难道情报有误，来的不是他们三人？她悄悄的看顾停之的神色，顾停之侧身靠在枕上，倦意盈眉，长睫半掩，明澈的眼眸秋水流波，平静微凉。

严子其他们因为怕被认出来，所以整了容貌，与原来的大不相同，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顾停之，从他们眼神，举止，眉眼间残留的熟悉神态，顾停之已经认出了他们。

接下去是一番寒喧歌颂，难为严子其把南泰人说西凌话的特有的一些发音也学的惟妙惟肖，顾停之却忽然倾身吻住了羿襄，他的吻是笨拙的，柔软中带着些微的凉意，在唇与唇接触的霎那，她脑中一片空白，在顾停之生涩的调逗中，她整个人都麻软了。

满殿的大臣、太监、宫女、侍卫等，所有人都呆住了，顾停之的行为也太不合时宜了吧。

顾停之放开羿襄，气息凌乱，薄喘微微，他定了定喘，认真的说∶“羿襄，我爱你。”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坚定庄严，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句话，羿襄多么渴望能亲口听他说出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下，当着这么多的人，清楚明白的说出来，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与欢跃，只是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她转头，看到了殿下三人来不及收起惊异的面容，是的，他还是说给他们听的，他认出了他们，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严子其明白了顾停之的言外之意，他是在告诉他们他爱她，所以请他们不要伤害她，手中所托的箱子变得异常沉重，是送还是不送？羿襄，是杀还是不杀？他陷入了天人的交战。

宋应觉却不甘心，他不信神一样的阁主会甘心在深宫里做一个女人的爱宠，这个女人阁主再三护着她，可是她对阁主做了什么，为什么阁主会变得这样的清瘦和羸弱，仿佛光影轻云一样，随时会化成虚无。他认定了这个女人是会伤害阁主的存在，只有她消失了，阁主才会回到天一阁，回到东华。他看出了严子其和欧阳南楼的犹疑，一用力，将箱子重重放在御座前的长案上，说道∶“陛下，这是我们南泰的工匠花费三年精心制作的会自己奏乐跳舞的飞天舞莲花座，请陛下观赏。”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是一个巨大的莲花座，座上是祥云缭绕，彩带飘飘的仙女们或弹琴、或飞舞、或洒花，姿态飘逸优美，神色端庄平和，美轮美奂。

宋应觉将手放在机关上，娓娓介绍道∶“只要启动开关，它就会自己奏乐，仙女们会翩然起舞。”

顾停之起身道∶“这不过是机关消息，陛下早已清楚，有什么趣味？我不看了，我们走吧。”他这样近乎任性的话，给了严子其他们一个暗示，也给了她一条退路，她如何不明白？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她想看一看，严子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还有什么安排，宫中是否有他们的内应？她拉住了顾停之的手，笑道∶“可朕觉得很有意思呢，停之就陪朕看看吧。”四目相对，彼此都是聪明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停之坐下来，伏在扶手上，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严子其一边讲解着动作的原理，一边缓缓的将其演示，悦耳的音乐响起来，是佛乐，空灵悠远，洗涤心灵，莲花坐上的仙子们翩然起舞，虽然是舞蹈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一种俯揽尘世的无欲无念的慈悲庄严，听其乐，观其舞，渐渐红尘遥远，心上空旷••••••

忽然间从莲花底座中激射出一蓬乌针来，是暴雨梨花针，针快而多，在短距离内几乎是必杀的暗器，羿襄早有防备，当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黑压压的爆破而出的时候，她推开了顾停之，将身边的又大又厚的靠枕一连串投掷了出去，旁边的侍卫霎那间围拢过来，在她面前挡成了一堵人墙，与严子其等三人对恃。

危急解除，羿襄松了一口气，几步走到顾停之身边，扶起他，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顾停之摇了摇头，刚刚被她一推，心口骤疼，气血翻涌，还晕着呢，他强敛心神，现在可不是晕糊的时候。

在场的大臣中只有刑部尚书凤启天和北军统领江同甲是有武功的，所以在袭击发动的时候，他们两人也跃到了羿襄身边保护，羿襄走动的时候，他们也跟着侍卫们一起移动，凤启天站在羿襄的右后侧，和所有人一样，他神色严峻的注视着人墙外的三人，严阵以待，可是藏在宽大的官袍中右手却悄悄的射出了他刚刚接下来的暴雨梨花针！

针细而短小，破空无声，迅疾而安静的向羿襄射去••••••所有人都关注着侍卫隔离之外的三人，谁会想到真正的危机其实是在身边，只有顾停之抬了抬手，梨花针隐没在他骤动而飘拂的衣袖中。

凤九天接到了顾停之投来的目光，冰冷而饱含警告的意味，凤启天事先并不知道天一阁的此次行动，他不过是见机不可失所以趁乱一博。自顾停之回西凌后，扶明苏就告诫过他，顾停之在宫中一日，就要微小谨慎，不可轻举妄动，顾停之不知道他是东华的卧底，但是以他的明察，只要稍有动作，很可能就会被他察觉。今日这样混乱之中，他的微小动作仍被顾停之一眼识破，凤启天心中凛然，想起扶明苏的告诫，不敢再乱动，悄悄的扔了手中扣着的另一枚梨花针。

“慢！”一声轻喝却是出自顾停之口中，他推开羿襄拉着他的手，越众而出，羿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示意拦住他的侍卫放他过去，顾停之站定在严其三人面前，伸出手来，“嘴巴里有什么，都吐出来！”

严子其他们这次的计划是暗算羿襄，使她中毒，再以解药逼迫她放了顾停之，只要顾停之能回到东华，即使羿襄贵为西凌女帝也无可奈何，来之前都已经商量好了，为了保护顾停之不受连累，一旦计划失败，就咬破口中毒丸自尽，如今被顾停之这样一说，等于当众承认了与他们有关系，简直跳到黄河都洗不清楚了，含着毒丸，倒是生死两难了。

顾停之胸口起伏，显然愤怒已极，“想死？在我死之前，你们一个都别想死，都吐出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乖乖的把毒丸吐了出来。

顾停之靠在身后的长案上，身上绵软的没有一丝力气，连这样站着都觉得异常艰辛，毒针在血脉中游走的刺痛稍稍激醒了他昏蒙的神志，他冷冷道∶“我最后一次以阁主的身份命令你们，天一阁的宗旨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幸福富足的日子，无论西凌也好，东华也好，天下一家，大家和睦相处，我希望你们能够摈弃成见、将天一阁继续经营下去、将天一阁的理念代代相传。”

他脚下一软，他想扶住长案，却没有扶住，坚硬的桌角滑过掌心，他跌倒在地上，离他最近的严子其一把扶住他，焦急的问道∶“阁主，您怎么了？您刚刚受伤了么？”顾停之扣紧了胸前的衣襟，急促的呼吸，他素来清白若雪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死灰之色，羿襄觉得不对了，推开人群奔过去叫道∶“停之，你怎么了？”

顾停之抬起沉重的眼睫，乌黑的眼瞳中明亮的光彩渐渐流失，他轻轻的说∶“我以我一命换他们一命，你••••••请你放了他们吧。”他深深的望着她，像看着一个悲伤万分的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轻轻、轻轻摸索的她无泪的脸颊，胸口急促的起伏，艰辛的，一字字几乎是用口型说道∶“不要恨自己。”他的乌黑的睫毛慢慢落下，掩尽了这世间所有的光彩。

“不！”羿襄声嘶力竭的却之能发出一个声音。

云无心从人群里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顾停之的手腕，一边查看他的瞳孔一边喝问道∶“你们这几个浑蛋到底用了什么毒，他伤在哪里？有解药吗？”

严其匆匆把解药传上来，“这个只能缓解毒性半天。”

云无心一急忙将药喂入顾停之口中，“你说什么？”

严子其抓住头发，懊恼无比∶“没有解药。”他们是一心想杀了羿襄的，所以用的根本就是无法可解的毒，所谓的解药不过是个骗局。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伤到顾停之，发针的时候也是避开顾停之的，何况，宋应觉喃喃的道∶“不可能，阁主怎么会受伤，以阁主的武功，这小小牛毛针怎么会伤到他！”

“武功？他的武功早就散光了。”云无心的眼睛都红了，“他每一天都活得那么辛苦，你们这些人到底还在搞什么？！”

云无心一番检查下来，却是面若死灰，呆呆的看着顾停之，放下了手。

羿襄心里的恐惧疯狂的漫延，她的声音颤抖破碎∶“你为什么不救他？”

“中毒，死；解毒，没有解药，过程非常痛苦，他的身体虚弱至此，根本承受不了，也是死。何必还要折腾他，让他安安静静的走吧。”

云无心将顾停之抱了起来，他长长的头发流云般泻下来，在微微的晃动中流动着阳光的碎影。

羿襄跌坐在地上，心中一片深深的空洞，她做了什么？他说“我们走吧”，给了自己反悔的机会，可是她为了自己的一点执念，硬是将他推向了死亡。他说“我爱你。”当着西凌的，东华的人宣告了他的心，可是她为什么在那一刻还要怀疑他的用心，他的用心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这一刻，羿想好恨自己，是，不能怪别人，他死了，杀死他的侩子手就是她自己，她僧恨得几乎想杀了自己，“不要恨自己。”回想起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天啊！她到底在做什么？

羿襄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凤启明走上来，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这几个刺客如何处理，是否斩立决？”

羿襄茫然的看着他，好像很久才明白他所说的话，她呆滞的目光落在严子其、宋应觉、欧阳南楼三人身上，从他们身上她看到了与她一样的绝望与悔恨，明媚的阳光下，她的面容与声音一样的苍凉∶“放了他们，此事永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