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四章(1 / 1)
映碧端来的银耳羹,顾停之只吃了两口,就放下勺子,不吃了。
映碧劝道∶“主子,俗话说以食养生,您吃的这么少,简直是用药养着的,这怎么行呢?”映碧红了眼睛。
顾停之将手绢递过去,柔软的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掉眼泪了,我再吃点还不行吗?”
映碧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眼泪压了回去,将碗送到顾停之面前,顾停之又吃了两勺,胸口烦闷欲呕,便转过脸去,再也不肯吃。
映碧知他近来胃口极差,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默默的收了碗勺,忽然见顾停之捂住了嘴,脸色煞白,慌忙拿了漱盂过去,顾停之低头,将刚刚吃下去的几口银耳全吐了出来。
映碧轻轻拍着他的背,顾停之胸中烦闷翻涌,难受的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映碧扶了他躺在旁边的湘妃榻上,顾停之心悸难平,又睡不安稳,索性站了起来,眼前一片黑蒙,身体一软,映碧忙扶住了他,问道∶“您要做什么?”
“天天躺着,也怪闷的,我想写写字。”
映碧道∶“那您靠会儿,把找人把书案搬过来。”映碧温婉的脸容看在眼中有些发青,顾停之闭上了眼睛,他明白映碧的体贴,现在从这里到书案十几尺的距离对他而言都很难走到。
几个太监将书案搬了过来,映碧浓浓的磨了一汪好墨,顾停之的心藏得太深,她看不到,可是她敏感的感觉到,他不快乐,她常常看到他失神的时候乌黑的眼瞳中悒色深深、沉沉不见底。她自知卑微,解不了他的心结,分担不了他的悲愁,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只要他能有一点点的开怀,就是她无上的幸福。
顾停之右手的骨伤还没有痊愈,因此只能左手执笔,他左右手都写的一手好字,写字讲究手腕运力,但他病中,手上无力,字写得软绵绵的毫无风骨,只写了几个字,顾停之就掷了笔,不愿意再写了,深深的无力感令他心灰意冷,他一生与命运抗争,不服病,不服命,可是他自知此次病情再难好转,如此艰辛的活着,最终不过渐渐不能行动,一寸寸的死去罢了,那又何必再挣扎。
胡太医例行来给顾停之看诊,把了脉之后是一贯的眉头深锁,一脸凝重。以往他给顾停之诊脉,顾停之虽然脉象虚浮,但是一直有一股柔和绵长的真气护着他的心脉经络,这次救顾停之的时候突发奇想,就是因为当时顾停之虽然已无脉象,但是他察觉到他的心口仍有一股温和的真气没有散去,可是最近他给顾停之把脉,发现这股绵厚的内力越来越弱,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现象,以顾停之现在的身体,若无这股内力护持,根本无法支持,不由担忧的问道∶“殿下,为何您的内力越来越弱?“
顾停之不答反问∶“那日生死一线,陛下的反应如何?”
胡太医不知他的用意,如实回答道∶“陛下伤心若狂,几近痴颠。”
顾停之又问∶“陛下近来可有问起我的病况?”
胡太医迟疑道∶“没有。”答了之后,小心的观察着顾停之的表情,他脸上并无不悦,也没有失望,反而有一种看淡一切的通透明澈,“陛下既然没有问起,你也不要主动告诉她。她想将我忘记了,就让她把我忘记吧,最好在我死之前能将我忘记。”
胡太医急道∶“雅君殿下!“
顾停之皱眉,脸上有点孩子气的任性,“我非常讨厌雅君殿下这个称呼,我不许你以后再这样叫我。”
胡太医张口结舌∶“可是,殿••••••老臣••••••”
顾停之笑道∶“你可以叫我名字,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叫我公子,反正不要再叫这个见鬼的雅君殿下了。”
他虽避开了话题,胡太医仍不死心问道∶“公子,你的内力?”
“会越来越弱,最终散尽。”
胡太医惊怆的问∶“为什么?”
顾停之默然,只是觉得冷似的扣紧了镶着一层白狐毛的衣领,他纤长的手指陷在软茸茸的细毛中,比雪色的狐毛更白,白得清冷凄凄。
胡太医走出漱玉宫,凄恻而悲伤。自从顾停之进宫后,他就不停的出入这里,看他病得再重,再难受,他也不抱怨,不灰心,不丧气,他依旧满怀着对生命的热爱和期待,依旧从容而柔软的微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的关心了,他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是他知道他的心坚定勇敢,明澈温暖,可是现在这个曾和死神抗争过的坚强的孩子,已经放弃了求生。
漱玉宫外,很热闹。大家正忙着筹备陛下的新宠清君周小史的册封大典,莫名的,想起来《世说新语》记载∶“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每一次见到顾停之,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在他淡雅的光华里,一切都成背景,难道陛下在爱过这样一个人之后,还能再爱上别人吗?
皇宫•承天殿。
夜已深了,羿襄还在批阅奏折,周小史在旁边磨墨。羿襄停下笔,活动了活动酸涩的手腕,一眼看见周小史,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磨得认真而专注。以前,她也会叫顾停之磨墨陪她,顾停之总是猫一样的蜷在椅子里,懒洋洋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磨,完全是敷衍,有时候磨着磨着,墨也干了,人也会周公去了,如今想起他头歪在椅靠上,香梦沉酣,没心没肺的模样,仍觉得心中异常的安谧与柔软。
周小史察觉到了羿襄的注视,她的脸上有一种温柔而微微甜蜜纵容的神情,他略带羞涩的微微一笑,脉脉望着她,试探的呼唤了一声∶“陛下。”
羿襄看到了他藏在脉脉柔情下的谦卑邀请,没来由的心中一阵烦躁,便当做没有听到,重新拿起来笔去看奏折,周小史一阵失望,多少个白天黑夜,她传了他来,仅仅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她不需要他的声音也不需要他的笑容,仿佛他仅仅是个供她偶尔发呆的工具,她心中真正所想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九月二十七,周小史诞辰,羿襄在宜安宫大宴后宫诸人。
宜安宫里扎灯结彩,涣然一新,如今天寒日短,晚宴未开,天色已昏,宫里宫外渐次燃起了宫灯,羿襄处理完朝务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令她惊讶的是她以为会推病不来的顾停之也赫然在座,穿了一件领口袖口有浅蓝掐银绣的白色右衽长衣,用一根蓝缎子简单的束了发,虽然素净清雅,可是与这个红火喜气的场面未免有点格格不入了,见他随众行了礼,行动间颇为迟缓,显见身弱气虚,羿襄不由有些不忍,更是觉得奇怪∶他素来不喜欢宫内聚会,今日为何要抱病前来?
她不知顾停之想的是,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能见到她也恐怕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羿襄坐了主座,唤了周小史过去,坐在她身侧,与他温言软语,举止亲昵,冷眼看顾停之,却并没有多大反应,倦倦的靠在椅子里,既不吃东西,也不喝酒,双手捧了一个秘瓷茶杯,静静喝水,偶尔扬起眼睫看她,修长明丽的眼睛深邃澄净,于空明之中带着一丝淡薄缠绵的悲哀。接触到他的眼神,羿襄就会觉得在这双眼睛里,一切都无所遁形,包括自己的自欺欺人,不由得有些恼怒,又有些灰心。她收敛了强装的笑容,淡淡道∶“小史,今日你是寿星,去给大家敬杯酒吧。”
周小史奉命从皇夫沈情渊起一一敬了过去,周小史现在正得宠,不管虚情假意,大家都起身说了些恭贺吉祥的话,到了顾停之的时候,顾停之胸闷头昏,就没有起身,执杯道∶“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周小史的脸色变了变,顾停之不经意的行为在他眼中就是□□裸的挑衅和鄙视,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喷薄而出,他勉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牵起了一个不算自然的笑容道∶“无妨,心意心领。雅君,请。”
茶杯与酒杯相碰之时,周小史故意将酒杯往自己这边倾了倾,热酒洒在了他的衣襟上,他惊呼了一声道∶“雅君殿下,你即使对我不满,也不用当着陛下的面给我难堪吧。”
顾停之置若罔闻,双手捧了杯子,又靠回了椅子里。
这回真的是□□裸的不屑了,周小史委屈的转向羿襄,“陛下!”
羿襄命令道∶“顾停之,向小史道歉。”其实,周小史的小动作,羿襄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么说不过是想煞一煞顾停之的傲气。
顾停之问道∶“陛下认为是我错了吗?”
“是的。”
顾停之道∶“可是我认为我并没有错。”
羿襄道∶“朕要你道歉,你就道歉。”
顾停之心慌气窒,酒菜的香气,人声的纷扰,更是令他难受,他不想再呆下去,起身拂袖而走,羿襄喝道∶“站住!”
顾停之根本不理睬她,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径直走出了宜安宫,羿襄的脸上变了颜色,他的举止无异于当众打了她一巴掌。顾停之却不是故意跟她置气,他一脚踏出宜安宫,就掩唇破碎的咳嗽,鲜红的液体染红了洁白的丝绢,眼中的世界一片昏暗,顾停之扶着墙缓缓的倒了下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他,朦胧中他听到尽欢愤怒的声音∶“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公子?我去找她算帐!”顾停之拉住他,“你别去。”他淡紫的唇角,笑容惨淡,“我知她也很痛苦,况且•••••••”顾停之气噎,又是一声咳嗽,他咳得弯下腰去,尽欢紧紧的抱住了他,顾停之喘息道∶“你去找她,有用么?”尽欢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默然将顾停之扶上了软轿,顾停之虽然平素是个能靠着坐绝对不正襟危坐的慵懒的主,但他若不是实在难以支持,绝不会要人抱的。
顾停之靠在枕上,吃了药,气息略平,他轻声道∶“尽欢,谢谢你。”
尽欢一愣,顾停之道∶“我知你心中极恨她,可是你始终没有对她做什么,是因为顾忌到我,怕我因此受到伤害。”
尽欢扭头看着窗外,不让顾停之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孔,是的,从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女人,而这种不喜欢随着顾停之的日益虚弱而与日俱增加,他甚至想杀了她,而且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更强烈。
顾停之柔声道∶“我至今日,并不是她的错,她虽然有时候话说得狠些,但是始终没有真正的做过伤害我的事情,我知她心中也很痛苦,毕竟在她的立场,我确实做了很过分的事,但是她不能罚我,骂我,又不能杀我在意之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冷淡我罢了。”顾停之的眼中微有笑意,这淡淡的温暖笑意中有些宠溺,有些怜惜。
尽欢抗声道∶“她这样对你,你还帮她说话?若非当初她逼你留在宫里,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顾停之柔声道∶“尽欢,不要因为我而恨任何人。当初我将你从人贩子手中买来,是想许你一个美好人生,而不是想留给你一腔仇恨。”顾停之微喘,停了停,“算我求你,不要去伤害她,不要杀她,你答应么?”
其实他不用求他,他又有什么能耐去杀她,尽欢知道顾停之真正所求的是他不要以卵击石,徒然赔上自己的性命,他希望的是纵然他的公子离开了,他仍然能保护自己。
“公子!”尽欢抱住顾停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