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章（1 / 1）
顾停之一步步跟在羿襄身后，他走得很慢，根本跟不上她的步伐，手上的伤口裂开了，温热的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入尘土，尽欢上来扶住了他。
已远远跨进门槛的羿襄的声音穿过空气，冷冷传来∶“你刚刚不是还很厉害吗？怎么现在连路都走不动了，要见朕，就自己过来。”
顾停之知道这样做，她必然会生气，可是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闯出包围去见她了，他不是要算计她，可是除了算计她的心，他别无他法。从宫门到明水堂的距离遥远得仿佛隔了万水千山，顾停之走进明水堂的时候，冷汗湿透了贴身的衣裳，潮湿衣服贴在身上冰透了全身，仿佛连血液都已凝滞，不再流动。
“跪下！”顾停之顺从的跪在她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跪在她的面前，尽欢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子！”
但羿襄和顾停之，一个坐在檀香木的高高坐椅里，一个跪在沉水石的冰凉地上，都沉静在各自的世界里。
羿襄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奏折，念了起来∶“开慧二年，四月初一，折合白银十万两，缴东华国库；七初一，折合白银三十万两，缴东华国库；十月初一，折合白银四十万两，缴东华国库；开慧三年四月初一，折合白银四十万两，缴东华国库••••••”羿襄将折奏拍在案上，案上的杯叠纷纷跳起，碎了一地，羿襄气的声音都变了调，“好啊，好你个顾停之，好一个天一阁！整整三年，从西凌运了五百二十万两白银回东华，你知道西凌的一年的国库收入是多少吗？三百万，你运回去的相当于西凌一年半以上的国库收入，你知道吗？！”
“顾停之、尹柔敷、郑逢意、严子其、宋应觉，欧阳南亭，你们都是东华人，你们从东华来到西凌，除了疯狂的收敛西凌的财富，你们还想干什么？无忧谷里，他们想杀我，你骗朕；摘星楼遇到刺客，你又骗朕！”那一次他忽然出现在寝宫里，她为你的反应欣喜若狂，以为他终于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了，甚至不愿意去计较其他；她以为他要回天一阁，只是单纯的不愿意成为她的附属，她尝试去尊重他的意愿，破例允许他出宫，她愿意去相信他，所以从来不过问他去天一阁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是他呢，他回报给自己的是什么？她不在乎被欺骗，可是她不能忍受自己全心全意想爱的人，自己步步退让想相信的人这样欺骗自己，他不仅仅是伤了她的心啊！对冰冷的人世绝望后惟一一次爱的尝试，可是她得到什么？
羿襄逼问道∶“朕一次次的相信你，可是你对我呢，除了欺骗和利用，还有什么？朕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可怕，你这样一个人，在朕身边，朕竟然相信你，竟然会相信你！”
顾停之一字字将羿襄的话咽进心里，和着痛，和着怜，和着血，却没有悔。我从来不想欺骗你，只是，无法坦白。有些事，不能说，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肩膀上所担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生死荣辱，当一件事牵涉到千万人的生死衰荣的时候，无论爱与不爱，愿与不愿，只能那样选择。
羿襄扬起手来，看到顾停之气息短促，单薄得肩背因为呼吸艰涩而微微颤抖，心蓦的酸了一酸，软了一软，然后好恨，恨自己这个时候竟然仍会心疼他、仍是不忍心，手在空中顿了顿，用力的扇在顾停之的脸上，顾停之被打得跌在地上，霎那间身在一片黑暗中，没有任何知觉，慢慢得才感觉到耳边嗡嗡直响，心脏仿佛在心中炸裂开来，血肉的碎片从身体中汹涌而出，身体轻浮得仿佛飘在云雾里。
羿襄只看到顾停之跌落在地上，一夜东风，满地梨花，如云的乌发落在散开的白衣和烟水绿的地砖上，遮住了他的脸容，只有暗红的血色从白衣黑发间洇染开来。象满山杜鹃，徐徐盛放，她跄然前奔，想扶起他，手指触到他衣襟的瞬间停了下来，他的衣裳也是凉的，落雪般的温度。
“公子！”尽欢和映碧扑了过来，尽欢满含怨恨的推开了羿襄，映碧扶起了顾停之。
顾停之修长的眼眸清澄深邃，他竟然是清醒着的，他抬起来手腕，用袖子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天一阁无愧于西凌”他身上白衣染尘，血迹斑斑，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有一种俯仰天地无愧的浩然气度。
“我们确实从东华而来，为的不是要掠夺西凌的财富，也不是要对西凌图谋不轨，生我养我的故土，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大片大片的荒山，种不出粮食甚至连长不出树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年早出晚归的辛劳，却养不活自己的孩子。我们来到西凌这个传言中富强美好的国度，是想从西凌学习富民之道，不用战争、不用掠夺、不用迁徙、在我们东华的土地上创造我们自己的繁荣。上缴给东华国库的每一分钱都是天一阁干干净净的赚来的，天一阁在西凌的的每一家铺子每一个作坊每一个山庄的人都是西凌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安居乐业，衣食温饱，他们应得的，天一阁楼从来没有亏欠过半分。陛下，你看到的是天一阁给了东华多少白银，可是你也该看一看另一份记录，开慧二年八月，洛河水灾，天一阁设粥棚九百八十家，无偿供粥三个月，收纳灾民一千六百人；开慧三年四月，洛河治水，天一阁献上洛水全程图，两千五百人义务劳作，没有拿朝廷一分粮饷；开慧三年十一月，夷族搔扰西凌边境，天一阁筹措战马三千，粮食两百车支援边境军队；开慧四年三月，北方大旱，我已不在阁中，但天一阁仍秉承一贯宗旨，放粮赈灾。天一阁取之于西凌，也用之于西凌，固然有对不住西凌的地方，这些也抵了。天一阁中，西凌的百姓都是无辜的，请陛下不要为难他们；这一次，天一阁所有人不拒捕，不反抗，不隐匿，陛下所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陛下 体会天一阁诚服陛下的诚意，放了他们。”
顾停之停了停，歇了一口气继续道∶“至于欺瞒之罪，罪在我一人，与他们无关。陛下，你我立场殊异，我本无心入宫，是陛下不问我的意愿，将我带入宫中。早在入宫之初，我就说过，你虽贵为天子，但却不能主宰人心。我有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我的原则，这些我确实无法一一向陛下坦白，我欺骗你，是我的错。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关系到天一阁上上下下无数人，我也有我想保护的人，骗你，是情非得已，对不起。可是，陛下，我虽然骗过你，瞒过你，可是绝对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羿襄失控的情绪在顾停之沉着冷静的叙述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抚摸着椅子上凹凸的花纹，漠然道∶“顾停之，你如此聪明，善于掌控人心，朕怎么知道天一阁的顺服不是你的计谋，天一阁虽然一切档案俱全，朕又怎么知道哪些是真哪些假？你既然骗过朕一次，就可以骗朕两次、三次，你现在说的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朕都不知道。”
顾停之道∶“信一个人要看他的心，一个人的言行可以伪装一时，一个人的心不可能伪装一世。你不肯看他的心，用无端的臆测扰乱自己的判断，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天一阁的人，你不能杀！”
“你这是在威胁朕？”
顾停之望着他，美丽的脸庞没有一点血色痕迹，苍白得不象人间的颜色，偏偏清到极致反而淬出一种耀眼的光华，象寒冽的白日映照着千年雪峰上的冰棱，晶莹澄澈，冰寒决绝∶“是，我是在威胁你，天一阁但有一人死，我亦不会活。”
此情此境，他不是应该求她原谅向她悔过的吗？而他居然这样堂堂正正，这样骄傲坚决的威胁她，羿襄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顾停之就这样看着她愤怒的双颊绯红，身体颤抖却不知该如何发泄的模样，眼中明耀的光华渐渐淡去，春融了冰雪，潺潺流动丝丝的暖意，他赌了，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赌了，孤注一掷。输了，就是她得了解脱，从爱他的樊笼里解脱，受了这样一次伤，她恐怕不会再爱，真正成为一个无情决断的圣明君主。
而他，一无所有，灰飞烟灭，扶明苏诱使羿襄去查他，无非是想用整个天一阁迫他与他合作，他可以想像得到他救天一阁的方法，可是他不想伤害她，所以，他只有这样一个办法。
他刚刚为了强提精神逆行真气的痛楚在体内扩散开来，全身的骨骼经络都仿佛寸寸断裂开来，他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沉入了深深的黑暗，就任性这一回吧。
刚才还在侃侃而谈论的人忽然间轻云般落在了地上，凄艳的红色沿着他下腭流丽的曲线汨汨流下来，绵绵不绝。
映碧失态的抱着他大哭了起来。
“传太医。”羿襄极力的镇静里，掩不尽声音中的一丝慌乱。
爱与不爱，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