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长日慢慢,顾停之身体虚弱,无所消遣,每日也就是听映碧绿念念书。有时候,羿襄过来,他说要羿襄陪他下棋,但过不了一会,就说头晕;又厮磨羿襄弹琴给他听,羿襄哪里会弹,他就说要教她,拨了几下弦就喘个不住,教了几天,连首最简单的曲子都还没有弹完。羿襄本来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带顾停之回来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这个顾停之是个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点都碰不得的,不知不觉间竟陪了十二分的小心在他身上,但是羿襄政事繁忙,一天之中也难得有空来陪他。漱玉宫外,想见顾停之的人倒是不少,不过顾停之一概不见。
这日顾停之正躺着听映碧念南华经,小安子来通报说周从仪来探病了。
顾停之懒懒的道∶“哦,他倒是稀客,让他进来吧。”
周小史紧张的走进去,见屋里素净清雅,除了床、案、椅、几,一概没有多余的东西,唯一的装饰是窗边的书桌上一个薄青色定窑瓷瓶里插了几支杜鹃,鲜艳夺目,生机盎然。顾停之拥被坐在床上,乌发雪颜,清减了一些,更显得灵秀逼人。
周小史拘谨的站着,顾停之笑道∶“坐吧。说起来我在这宫里没名没分的,应该我对你行礼请安才是,不过我一向惫懒,可不可以将这些省了?”
周小史被他问得一愣,见顾停之脸上一片纯然笑意,知道他是开玩笑,心中放松不少,低声说道∶“这我怎么敢当?陛下一次都没有单独召见过我。”语毕,自知失言,低了头,慢慢红了脸。
顾停之索然失去了交谈的兴致,淡淡问道∶“你来可有什么事吗?”
周小史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也就这样,不好不坏的。”
周小史将自己带来的盒子打开,空气中淡淡飘散开一股清甜的香气,“这水晶糕是按照我们家乡的做法,我自己做的,拿来给你尝尝。”
映碧将盘子拿到顾停之面前,顾停之看着一个个晶莹剔透,清香诱人,就拿了一个送到嘴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见周小史一脸紧张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由起了疑,他眼波横流,含笑问道∶“小史,这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漱玉宫里各处送来的东西堆成了山,周小史根本没想到顾停之会当场吃他送来的糕点,更没有想到会这么问,磕磕巴巴的说道∶“没、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米粉,耶汁,糖什么的,再有就是根据馅的不同,放入绿豆、红豆、枣泥等不同的馅料。”
“哦?是么,就这些吗?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了?”顾停之笑的愈发温柔,眼底却有寒意一点点凝结了起来。
周小史的心反而渐渐定了下来 ∶“这是按照家乡的传统做法做的,并没有添加什么特别的东西。”
“或者说里面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别人吃了可以一点事都没有。而我就不行,是不是?这事要查也很简单,我让胡太医来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很普通的,但是我的身体却是禁受不起的,不就清楚了吗?”顾停之静静望着他,轻轻的问道∶“你希望我死吗?”
周小史慌乱的说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顾停之的声音冰凉凉的∶“那么你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慌乱?难道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怕?令你紧张吗?周小史,你想要耍手段,还嫩得很。”顾停之微微气促,他闭目靠在枕上,歇了歇,娓娓道∶“让我来猜一猜这个事情的过程吧。是不是有人告诉你陛下喜欢你我这一类看起来柔弱细致的男子,如果我死了,陛下就会注意你喜欢你。而我的身体这么差,根本不需要处心积虑的对付,很多东西常人吃了一点事都没有,于我可能就是致命的□□了。反正我现在是不死不活的,随便什么时候心疾发作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会怎么追究。那个人跟你说这些的时候肯定装得很不经意的样子,好像只是随便说说。而你却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到心里去了。你以为我不一定会吃你送来的糕,即使吃也不会马上吃,即使我因此死了,你的糕上又没有毒,也未必会怀疑到你头上,是不是?即使最坏的,怀疑到了你,你也可以推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不懂医术,又不晓得我的病禁忌什么,不知道也很正常,对不对?”
周小史骇然望着他,他怎么可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历历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顾停之看到周小史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底叹息,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冰冷∶“那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若死了,你也断不能独活,这种计谋兵书上称为一石二鸟,或者也可以说是借刀杀人,你明白吗?”顾停之微微勾起唇角,脸上浮起的笑意淡若烟霭,冷若冰霜∶“你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兵书。周小史,玩弄阴谋,是需要智慧和手段,你没有这个本事,就老实安分一点,或许还能在这个宫里活得长久平安一些,不然害不了别人反倒害了自己。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再到我面前来弄鬼,你当心你自己吧!跟我玩手段,你还太嫩了。还有,被人爱,要看自己有没有值得被人爱的地方,跟别人是没有关系的,不要说我死了,纵然宫里的男人死光了,陛下也未必会爱你。”
周小史只觉得仿佛三久天被浸在冰水里,寒冷彻骨,但心头又仿佛忽然被拭开了尘埃,仿佛异常空明。
顾停之仿佛用尽了力气,褪尽了刚才的锋芒,仰卧在高枕重褥中,眉尖若簇,唇色如霜,荏弱楚楚,周小史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却隐隐明白这个人如此见微知著,洞察秋毫,绝对不简单,他慢慢的退了出去。
周小史走了,映碧见顾停之喘的厉害,就扶着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一模额头,果然又烧了起来,忍不住埋怨道∶“他想害你,你还跟他费那么多唇舌干什么,直接告诉陛下,让陛下来治他,不就好了。这下热度一上来,又是好几天的折腾,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经得起吗?”
顾停之道∶“这样活着,其实很辛苦呢。”映碧一的心上颤了一颤。
“每一天辛苦的呼吸着,承受着种种的痛苦,没有行动的自由,可是仍然贪恋着生命,仍然想活着。”顾停之斜斜的睫的影里水光荡漾,像夏夜宁谧水上的星光,是安静的、深远的、明亮的、甚至是温柔的,他的声音因为气短而有些柔弱破碎∶像周小史这么健康、美丽的一个人,我实在不想他笨死。”
映碧一震,柔柔的道∶“可是主子的心里为什么还是那么悲伤?”
“那样一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孩子,竟然也会有杀人之心,真令人心寒呢。”
顾停之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了,摇曳的灯影在他的眼角闪烁如泪珠,映碧怔怔的想,主子,你感到悲伤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吧。你虽然聪明,但你的心太柔软太澄澈,在这宫里会被伤得伤痕累累的。
映碧正呆想着,外面就吵了起来,顾停之翻了个身,咕哝道∶“不管是谁,把他赶得远远的,好烦。”
琉璃帘子一阵哗啦啦乱响,羿敏已经闯了进来,几个公公拦也不敢,不拦也不敢,一脸苦相。
顾停之已经心神耗尽,虽然躺着身体却仿佛在云端里旋转,心慌得厉害,因而道∶“公主,我身体不适,男女有别,我们这样见面也是不妥,您请回吧。”
羿敏道∶“顾停之,你可真是无情啊。我听说你病重,日夜担心。我每日过来,你总不肯相见,我想你病中,不耐烦见人,也是有的。所以也没有在意,没想到你连周小史都肯见,为何不肯见我?”
顾停之压抑着不适,勉强道∶“你我之间本无情意,公主何必强求。送客!”
羿敏“啪”的一掌打开想请他出去的小太监,冲到床前,一把拉起顾停之,顾停之眼前一片漆黑,心砰砰乱跳,抓着衣襟说不出话来。
映碧恳求道∶“公主,主子重病之中,您不要为难他。”
羿敏揽住了顾停之,见他侧着脸,侧面的线条因为清瘦而显得更加深刻纤薄,饱满的额头、修长的眉骨、峻挺的鼻、柔和的唇,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浅浅的、弯弯、欲语还休,说不出的勾人心魄,羿敏一时意乱情迷,鬼使神差的吻了上去。
顾停之推开羿敏,感觉到四周静的可怕,眼前渐渐明晰,映入眼中的是明黄龙袍上的龙凤腾云图案,太监宫女们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跪了一地。
羿襄满腔的怒火,刚才的画面像一桶滚油浇进了心里,皮肉翻滚,滋滋冒烟。此刻,他们两个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羿敏坦然看着她,凛然无惧,有恃无恐,以太后为首的刘氏家族,三代经营,权倾朝野,目前羿襄还不能动她;顾停之单手撑着床沿,弯腰喘息,未曾系紧的衣领随着身体前倾的姿态滑落下来,露出一斜细腻洁白的肩骨,如象牙白玉一般温润含光,就像那满宫的流言――红颜祸水,妖佞祸国—美得触目惊心,惑人心志。
“啪!”羿襄一掌打在顾停之的脸上,声音虽响,落在脸上却不是很疼。顾停之冰雪聪明的人,眼前黑了一黑,却已经明白了羿襄的用意,霎那间满心成灰,浑身冰冷。
羿敏抗声道∶“这又不关他的事,你何必打他。”
羿襄冷然道∶“他是朕的人,要打要杀,都由得朕,与你无关。你是朕的妹妹,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以后望你好自为之,免得伤了皇室颜面以及你我姐妹之情。”
羿敏如何不明白羿襄的意思――第一,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顾停之却在我手心里,生死由我。第二,若有下一次,我可就不客气了。而且她话中还隐藏另一层意思,虽然隐晦,但两人都是宫里长大的人,心里都是雪亮的,如果羿敏足够在乎顾停之的话,那么顾停之在羿襄的手中就会成为能够左右羿敏的存在。
羿敏笑了起来∶“陛下,臣妹佩服!此时此刻,居然还有这样周密的心思。果然外间传言陛下如何迷恋顾停之的话,都是假的。停之,我真是替你不值。”她跪下来,仰起头,朗声道∶“陛下,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就不说暗话了。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自登基以来,苦心筹画,无非是想把权利一步步完全收回到自己的手中,臣妹虽然不才,但拱忝要职。陛下若能将顾停之赐于臣妹妹,臣妹愿意为陛下尽犬马之劳。”
羿襄大吃一惊,“你愿意为了他,背叛你的家族?”
羿敏端然道∶“陛下,臣姓羿,臣的家族是羿姓皇族,臣忠于陛下即忠于臣的家族,何来背叛之说?”
羿襄凝目于她,那个任性飞扬,骄横跋扈的女孩何时已经长大,长成这么勇敢沉着,刘氏家族在朝中无孔不入的势力于她已如骨梗在喉,羿敏身处在其权力的核心,能有她的助力日后行事自然要容易得多。可是羿敏能信吗?顾停之能舍吗?
她看向羿敏,羿敏坦坦荡荡,她从来就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从小就如此。她看向顾停之••••••顾停之竟然在看书,眉目舒展,神态平静而高远,周遭的一切仿佛与他全无关系,霎时间,羿襄竟觉得害怕。她想起他灿烂明澈的笑容,想起他月下吹箫的温暖神色,想起他教她弹琴的慵懒神态,忽然间明白这个迷一样捉摸不透的男子曾经真诚的向她敞开过胸怀,不当她是女皇,曾想与她平等的相处过。然而这一刻,他退回了他的世界,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但是他却已远在天涯。
“停之。”羿襄忍不住开口唤他。
顾停之抬头,修长的眼眸明亮清澈,波澜不惊。
羿襄的心乱了,那一刻,她明白了顾停之已经能够左右她的心绪,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情,如果她够理智的话,应该快刀乱麻,顺台阶而下把顾停之赐给羿敏,既断了自己心中惑乱之源,又可以得到一个好助力。可是为什么这样千般不舍,万般眷恋呢?
羿襄心思千回百转,屋子里一时极静,只听到顾停之偶尔翻过书页的声音。羿敏按捺不住,凑过去低低问道∶“你在看什么呢?哎,你的书怎么是倒的?”
顾停之道∶“我头晕眼花的看得进什么书。不过你们两在讨论把我论斤论两的卖了,我还要傻傻的在一边认真听着不成?我又没力气走出去,只好拿本书装装样子,图个心里清静。”羿敏把头埋在手里,无声的笑。
羿襄却听到他的声音清浅气弱,每一个字都像浮尘一样飘浮无力,摇摇荡荡的将她的心扭成一团,
这个人,无论如何,终究是舍不得啊。羿襄长吁一口气道∶“羿敏,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朕是君,你是臣,你没有资格跟朕谈条件。顾停之,朕是不会放手的,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你退下吧,以后不许你来见他。”
羿敏抿紧了唇,纵然不甘,也无可奈何,想和顾停之说些什么,顾停之看也不看她,千言万语从心头滚到舌尖,却一个字也出不出口。
羿襄道∶“羿敏,朕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原来母后说的不错,那时候输了,真的是满盘皆输。
羿敏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单独面对顾停之,羿襄竟然觉得有些心虚,“停之。”她轻轻的唤了一声。
顾停之淡淡的说道∶“陛下,我累了,要休息了。”
“停之,当时的情况••••••”
顾停之的口气淡得仿佛这件事情跟他完全没有关系∶“当时你的怒气需要发泄,你需要一个台阶下来,你要告诉敏公主我的所有权,对吗?可是,陛下,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并不是你的宠物,你再告诉我一千遍,我还是不是。”
羿襄虽然对顾停之有歉意,但是她并不认为她做错了。她从小接受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教育,不要说打一下,即使是杀人,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对顾停之的话,她并不认同,但是此刻出于对顾停之的怜惜,她并没有驳斥这句话,她只是柔声道∶“这次算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吗?”她一向明睿坚定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宠溺,仿佛只是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
这样的退让对她来说,已经难得。羿襄志在掌控天下,不愿分心于儿女私情,因此宫中皇夫们,但凡违逆她的心意,她即拂袖而去,从不费心哄劝。
顾停之却一向不是个识时务的人,羿襄给她铺了条这么宽的台阶,他却不下来,反而冷淡的说∶“你的道歉毫无诚意,我不接受。”
诚意,什么叫诚意啊?难道还要叫她堂堂女皇陛下负荆请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