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6 狭路总相逢(1 / 1)
当年天下三分,东齐属于水晶族苍氏的地盘,淳智三年时淳智帝亲征,围城数月屠城三日,城中设施尽毁于战火。拿下迦陵城后,韩启便命后来的东齐郡侯朝雾负责迦陵城的修复,这东齐郡侯府就是在原本的东齐王宫旧址上修建的,琼楼玉宇飞檐回廊,其中广植奇花异草,端的是富丽堂皇,精致又不失大气,原本是要作为皇帝的行宫的,可惜当今淳智帝不知出于原因,当众宣布不会再踏上东齐一步,于是便赏给了朝雾做了官邸。
桑甜一行人这次便住在这里。
其实夜朝言原本想住客栈体验江湖生活的,可惜武林大会在即,迦陵城里所有客栈都人满为患,连马厩都被拿出来竞价拍卖,往往抢的人仰马翻,打的鼻青脸肿,每天疯狂上升的犯罪率连素有能吏之称的东齐郡侯都叫苦不迭。
于是小公主发了一顿脾气后只得作罢。
安顿好后,韩雅敲开了桑甜的门。
“三妹妹,我们这就去拜访叔叔。”他换了一身极为正式的衣服,金冠束发,青缎的外袍上绣着暗金色的菊花,枝枝蔓蔓的爬上了衣角袖口,正是韩氏一门的族徽。
桑甜呆看了许久,只觉得韩雅本该就这样子打扮,青衣芒鞋与世无争的隐者尽管肖似韩启,却并不适合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们这个时候去,方便么?”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时候过去正好陪叔叔吃晚饭。”
“那好吧……”天青楼主说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豁出去了。
桑甜挠了挠头,乖乖跟着他出门,上车。
马车一路沿着莫愁河行驶,岸边暮色已深,水天之间变成了深深浅浅的蓝紫青红,像一条彩缎横纵天际。
“叔叔的身体真的这么差了……”桑甜看厌了风景,回眼见韩雅正斜倚着小几看她,转眸间俱是她不敢读懂的深情,心猛地一跳,开始找话题。
韩雅摇了摇头:“不是很好,操劳过度留下的沉疴,不过……叔叔自有主张,我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他又是一叹:“好在有紫姨一路陪他……”
桑甜点了点头,文楚侯韩启对一个叫紫喧的妖女情有独钟,这在皇室贵族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当事人大大方方,外人也对此报以谅解。说起来几百年前穆家的先祖同样爱上过一只狐妖,据传他们血管里至今还流着妖族的血脉。
“有时候,我很羡慕叔叔,对于一个人来说,权势富贵全不重要,最幸福的莫过于得一知心人相伴一生。”韩雅轻抬手,支颔,目光依旧停留在桑甜身上。
如果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百病缠身我也是愿意的。
最幸福的莫过于得一知心人相伴一生吗?桑甜忽然偏过头去,躲开韩启的视线,看向窗外的夕阳,心乱如麻。
对于她来说,幸福是什么?跟韩雅说的一样吗?还是,在这一次出逃之后永远回归长辈们安排既定轨道就此一生?
桑甜,我是苍海,也是天青,苍海青天思无涯,我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小总管啊小总管……对于你来说,答案又是什么呢?
下车时,桑甜自然而然的将手交给了韩雅,两人携手进了韩启居住的别院,紫喧一早就等在了门口,看见两人时,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
“紫姨,叔叔呢?”
紫喧扬手指了指楼顶:“在上面呢!”
“叔叔有客?”韩雅顺着紫喧指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紫喧点点头,一转身已经飞到桑甜的身边,跟她大眼对小眼。这是桑甜第二次见到紫喧,第一次是自己十岁时去韩雅家做客,对这个迷糊的小女子印象颇深,没想到,时隔七年,对方的面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让她多少有些感慨。
不老不死的妖,如何能够陪伴一个普通人类终老,韩启叔叔又如何能够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着自己年华消逝?这就所谓的爱情吗?为了相伴,什么都可以放弃?
心微微的有些泛酸,桑甜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韩雅之前说的话了。
“你就是我们家小雅的小娘子?”紫喧笑眯眯伸手捏了一把桑甜的脸。
“紫姨!”韩雅嘴上抱怨,却含笑揽上桑甜的腰,举止间亲密无间,看的紫喧又是嘻嘻笑了开来。
“紫姨,你好,我是穆桑甜。”桑甜硬着头皮打招呼,真的有些不太习惯跟韩雅这般亲密。
紫喧却一拍手:“哎呀,七郎给你们预备好了点心的,我这就带你们去水榭那边!”说着人已经在半空凭空消失。
这一惊一乍,把桑甜吓了一大跳,紧接着脚下一滑就朝旁边的水池倒去,幸好韩雅正揽着她的腰,当下将手一紧,腰一转,就将她抱入怀中,免了落水之灾。
这一揽一抱就是片刻之间,却让桑甜几乎回不了神。她紧紧依在韩雅怀中,不敢抬头,不敢喘气,不敢说话。她想,现在的自己,脸估计红的快出血了。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低沉的笑,修长有力的十指慢慢握上了她的肩膀,掌心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来,带着梦幻般的不真实。
“三妹妹,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水。”
“哼,也不知道是谁害得!”桑甜闻言,之前的羞涩一扫而空,端了拳头就砸过去,被韩雅松松握住。
“三妹妹,想不想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老是欺负你?”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欺负你啊!”韩雅眨了眨眼,握着她的手渐渐收紧。
“你!”桑甜两眼一翻,这也是理由呢!下一刻,她就被韩雅轻轻抱住。
韩雅明显感觉到怀里人背脊一僵,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垂眸,浅笑,在她耳边低喃:“三妹妹,我对以前的事情跟你说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什么意思?桑甜还没来得及细细揣摩,身后已经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来了!
她下意识想挣开韩雅的怀抱,却发现他竟也暗自使劲将她紧紧圈定在自己的怀中,接着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韩雅,你跟三丫头已经到了?”
韩雅这才放开桑甜,回身行礼:“叔叔。”
桑甜也连忙回头,然后仿佛被冷水浇头般立刻僵在那里。
只见暮色中,韩启稳稳坐在轮椅上,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男子,白衫玉冠,丰神俊逸,正是久违的苍海。
“小总管……”怎么会在这呢?桑甜一下不知所措起来,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抓包。她的眼睛直直瞪着苍海,半晌,才支支吾吾出一个词来。
苍海只是礼节性的朝两人点了点头,接着便将脸微微偏向了一侧,晚风轻轻扬起他鬓间的碎发,连带着他的表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喂喂喂,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戏码?不该是久别重逢相对无语么?怎么倒像是奸夫淫妇被捉奸在床?
桑甜见苍海不凉不热的如斯反应,原本的小小心虚全然化为怒气,赌气将头一扭,也不理睬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将手狠狠从韩雅手里拽了出来。
韩启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方扬眉看向自己的侄儿,笑道:“你们来得可正是时候,我正要去用餐呢!”说完,又含笑看向桑甜:“三丫头原来也长成大姑娘了,长得也越来越像你姑姑了……”
桑甜知道他在说已故的皇后穆麟曦,便也敛衽行礼:“韩叔叔好。”
韩启故意将眉一蹙:“韩叔叔?”
桑甜脸刷的红透,狠狠瞪了一边偏头忍笑的韩雅,硬着头皮唤道:“叔叔好。”然后将身往旁边一让,让韩启的轮椅先行。
韩启这才一脸满意的点了点头,由苍海推着轮椅朝前行去,韩雅一箭步跨去,随侍一旁,这样,就形成了韩氏叔侄在前,桑甜跟苍海并行于其后的尴尬局面。
于是,一条并不长的小路让桑甜走得很艰难。
“我来请教韩启大人一些事情。”苍海突兀开口,两人之间的低气压让他隐隐有些懊恼,几日未见而已,怎么就拐成现在这样了?他的确没料到韩雅会在这个时候带着桑甜过来。
桑甜低低“哦”了一声,还没想到怎么往下面接,前面却传来了韩启的寒暄:“听说你跟三丫头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正是。”说到这个事情,韩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婚期定在明年开春,陛下亲赐金殿成礼,到时候希望叔叔能够来做这个主婚。”
韩启点了点头:“圣眷正隆,你要时时谨言慎行。”
“小侄明白。”
苍海的步子滞了一下,又迅速恢复正常,桑甜只觉得背脊都麻了,根本不敢偏头,余光瞥到那雨过天晴色的袖边轻轻扫过自己的衣角,一触即分。然后,自己的右手就落入了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中,虎口跟指尖都有着薄茧。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向他,瞬间心思百转千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似乎,说什么都是徒劳呢?
苍海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连头都不偏一下,直直看向他的前方,另一只手依旧推着韩启的轮椅,就这样一路牵着她的手,直到进了水榭才放开。
该死的混蛋小总管!手都被捏痛了也没句话,还给她脸色看,明摆着是欺负她嘛!
桑甜看着面前相谈甚欢似乎从未有过前嫌般的苍海跟韩雅,毅然决定化怨念为食欲,对韩启夹的一块绿豆糕,韩雅夹的十块桂花糕六块红豆糕四块什锦糕等等等等来者不拒,再加上各种正式美味菜肴,结果就是,我们的桑甜小姐光荣的吃撑了。
桑甜撑得想流眼泪。真的是太丢脸了!她一动不敢动地靠在椅背上,想泪奔奔不动,想钻地洞钻不了,生怕一个不小心胃里的东西就哪里来哪里去了。在看到韩雅唇边那一抹疑似恶劣的笑容以后,桑甜愈加郁闷了。
他一定是故意捉弄她的!还假惺惺的说什么“对不起”,“从新开始”,敢情是从新开始欺负她!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怎么做得出来!
对了对了,小总管也是帮凶!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这么胡吃海吃?
“叔叔,三妹妹的事情您怎么看?”韩雅似乎察觉到桑甜的目光,将唇一勾,转头问韩启。
韩启早已吃完,正含笑听两人你来我往明嘲暗讽,这时便将头一转,看向桑甜,表情平淡:“三丫头随我上楼,我需要将她的蛊引出来看看。”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身推着轮椅走了。
桑甜哪里还动得了,之那一双堪比小鹿般的眼睛看了苍海看韩雅,拜托,随便来个人都可以,发发善心将她从椅子里拔出来啊!
这边苍海似乎犹豫了一下,那边韩雅已经二话没说走了过去,轻松将桑甜从椅子里提起来,打横抱起,跟着韩启朝小楼走去。
苍海一言不发的跟了过去。
几人来到之前苍海跟韩启见面的八角大厅,只是此时大厅四周门窗紧闭,只在八个角掌着硕大的夜明珠。紫喧早就侯在这里,这时便笑眯眯迎了上来,从韩雅怀中接过桑甜,将她抱起,安置在大厅中央的圆凳上。
韩启便推着轮椅停在了她的对面,苍海跟韩雅肃立守候在一边。
“紫喧,将明珠……”他轻抬了下手指,正待开口,却见眼前光线一暗,不由抬头,却见紫喧早已经将夜明珠四周的帷幔密密拉好,不露出一丝光线来,然后她妙曼回身,朝他一笑,笑容娇俏一如当年。
原来,数十年的相处,他们早就默契如斯,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们便可领会对方的心意了。
韩启一瞬间有些感慨,不知是喜是悲,熟悉的腥甜涌入喉间,胸口钝痛,让他猛然回神。他将目光掉开,收敛心神,再看向桑甜时,已经恢复了肃然与冷静。
屋内此时已经一片晦暗,紫喧轻飘飘掠到韩启身后,立定时,手里已经捧了一个青铜香炉。宁神的香味伴着紫色的轻烟,钻入众人的鼻间,营造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氛围。
香味渐渐幽深,继而转化为让人昏昏欲睡的微甜,甜味愈浓,如苍海这般定力极好的人,也险些抵不住袭人心头的浓浓倦意。他连忙一个激灵回神,偏头看向一边的韩雅,却见对方一派气定神闲,似丝毫没有收到这迷香的影响。而坐在韩启对面的桑甜早就已经耷下头,陷入黑甜梦乡。从苍海的角度看去,她的脸隐在暗影之中,完全看不出表情,却总牵扯出一丝不安来。